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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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锋芒
  大殿之内针落有声,褚怿举杯就饮,一双黑湛湛的眼眸懒懒散散地望过去,暗影之下,流水浮冰。
  耶律齐看在眼中,噙笑道:“我们契丹向来不拘小节,并不看重贵国所谓的妇人名节,既然和谈时明确是嘉仪帝姬和亲,那小王此行,就必须把嘉仪帝姬带回鄙国去。
  当然,夺人*妻室,并非正当之举,故,小王愿以十位契丹皇室美人和忠义侯府相换,不知大郎君意下如何?”
  话声甫毕,本就气氛紧张的大殿内愈呈剑拔弩张之势。
  众大臣骇然相觑,忧心如惔。
  灯下,褚怿铿然落杯,也噙笑,道:“不换。”
  耶律齐眯眼。
  吴缙肃然道:“亡国之耻,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此乃我汉人一生难容之三大仇恨,若是老朽没有记错,贵国和褚大郎君本就有着杀父之仇,小王爷确定还要在这一趣÷阁血债之上,添上夺妻之恨吗?”
  耶律齐面色一变,盯向吴缙的一双虎目中寒意凝聚,辽使团中开始有人辩护,称用十名美人相换,并不算夺妻。
  只是大鄞这边哪里还肯给这份面子?
  眼看局势一触即发,有朝臣打圆场道:“昏礼者,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自古为国祚所依,君臣所重。
  贵国虽然风俗和鄙朝迥异,但对婚姻之看重,想来并无二致,岂可为成一桩婚,强拆另一桩婚?
  再者,两国联姻,‘和’为根本,如因此生隙,岂不是功亏一篑,得不偿失了?”
  耶律齐冷讥:“的确是‘和’为根本,可是,说好的皇室第一美人,转眼就换成了……这么一个,这让吾等如何能‘和’呢?”
  贤懿垂着脸僵坐殿上,耳闻那充满鄙薄的“这么一个”,浑身一震,鲜红的指甲抠入掌肉里。
  众朝臣听他如此轻蔑讽刺,亦相继变色,耶律齐看时机已熟,耸眉道:“当然了,如果贵国执意不肯换回嘉仪帝姬,非要吾等把这一位娶回大辽,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既然是大鄞反悔在先,以至现在交易改变,那我们的合约,是不是也得变一下呢?”
  在场众人闻言一凛,听至此处,终于后知后觉其狼子野心——
  明面上把替嫁之事一斥再斥,甚至把恭穆帝姬一损再损,原来竟是想乘间抵隙,坐地起价,篡改合约!
  满座朝臣义愤填膺,耶律齐视若无睹,斩截道:“要么履行原约,送嘉仪帝姬出嫁;要么,再给我们三座关城。”
  偏殿,一众舞姬伴乐登台,一名小内侍跨入殿门,沿着人后悄声探至容央身边,行礼后,低语片刻。
  容央听完,脸色一冷。
  小内侍也是一脸凝重:“殿下,迟则生变,您还是尽快动身吧。”
  长春殿内事态胶着,无论大鄞这边如何解释,大辽都无一丝让步之意,言辞激烈处,竟还放言要把嘉仪帝姬一并请出来跟贤懿帝姬相媲,看看大鄞是不是滥竽充数,鱼目混珠。
  猖獗至此,官家自然忍无可忍,但筵席之上,顾及两国外交,又着实不便发作,思来想去,只好先遣人来把容央送回帝姬府去,以免那耶律齐看到她真人之后,越发漫天要价,胡搅蛮缠。
  容央闻言,一时又惊又恼,想到褚怿也在席上,更是心忧如焚。
  “驸马如何?”
  小内侍道:“那小王爷咄咄逼人,几次三番要驸马爷把您让出去,换做寻常人,要么战战兢兢,要么早就气急败坏,御前失态了。
  可驸马毕竟是一方守将,经多见广,任那小王挑衅,自谈笑自若,临危不乱,殿下不必忧心。”
  容央心下稍安,小内侍又劝道:“殿下,事不宜迟,咱们出宫吧。”
  容央无奈,自也知这个敏感时刻留在此处,对贤懿和父亲都是一份隐患和负担,略一思忖后,随他往外而去。
  及至石基下,庭中一行人自夜幕中迎面走来,竟是先前被召去的贤懿一行去而复返。
  长夜深静,双方脚步声格外明显,容央和贤懿遥遥对视一眼,垂眼默行,便将擦肩而过,手臂突然被抓住。
  容央回头,赫然瞪大双瞳。
  “殿下!”
  一记惊叫炸开夜幕,容央偏着脸,捂住被扇中的侧颈,不及回神,整个人又给一股力量往地上掼去。
  “殿下!”
  荼白、雪青上前护主,那小内侍大惊失色,亦撒开手上前去拉,灵玉、巧佩两个瞠目结舌,反应过来时,两位扭打在一处的帝姬已给前三人硬生生拉开。
  巧佩赶紧去把贤懿扶住:“殿下,您没事吧?
  !”
  碰巧灵玉提了灯笼来,借着光照一看,大喊:“天哪!殿下的手心怎么有那么多血口子!”
  荼白那边更是怒不可遏,上下把云鬓凌乱、脸沾灰尘的容央打量一遍,破口大骂:“皇宫之内对帝姬大打出手,还有没有王法了?
  !”
  巧佩眼神闪烁,极快回嘴:“既知王法,你还敢以下犯上!”
  又把贤懿那血淋淋的手摊开:“嘉仪帝姬好狠的心,我们殿下不过不小心将她绊倒,她便把人伤成这样!”
  荼白气得呕血,巧佩还待再骂,灵玉看不下去,把她拽住。
  挺身往前的荼白亦被容央拉回。
  夜风肃肃,两位帝姬相对而立,彼此俱是气喘吁吁,狼狈至极。
  贤懿红着眼瞪着面前人:“你记着,从今以后,我所有的屈辱,都是替你而受的。”
  容央愕然相视,喉咙如被扼住。
  贤懿冷笑,一股从未体会过的快意在胸膛中荡开。
  长春殿里的一幕幕无声湮灭,什么嘲讽,什么不屑;什么规矩,什么尊严……
  我不好洁,谁能污我?
  我不好名,谁能毁我?
  既有人要她入深渊,那她便彻底做阎罗。
  贤懿转身,决绝地走入黑夜。
  荼白气得浑身发抖,瞠目道:“和亲大辽,分明是官家的决断,与殿下何干!”
  一次羞辱挑衅也就罢了,这次竟然敢直接上手打人,倘若再有下次,岂不是要把人往死里整?
  !
  荼白震怒之余,胆寒心惊,再去看容央脸上、脖上的伤,眼泪瞬间淌出。
  “把殿下按在地上折磨成这样,倒还有脸来反咬一口……她手上那些伤分明就是自己掐的,居然也算在我们头上!”
  雪青揪着心替容央把凌乱的鬓发理好,也是气急攻心,强忍道:“先别说吧,快扶殿下回府擦药!”
  夜阑人静,容央身着中衣,坐在榻前任雪青给自己上药。
  右额角因被蹭在地上,破了点皮,左侧脖颈是闪躲贤懿那一巴掌时被打中的,连带下颌线那小一截,红得骇人。
  手肘和膝盖也被磕了几下,所幸有衣服遮挡,都是些轻伤,雪青细心地把药上擦完,郁声道:“这事儿,殿下就真不追究了?”
  十丈之隔,便是天子大宴外宾的长春殿,巡逻的侍卫、值班的内侍一拨又一拨,就算这边不追究,也势必会传至帝后耳中去。
  她既敢在那种情形下公然出手,又哪里还会在意后果?
  而皇室要用她跟大辽缔结姻亲,即便真的辨明是非,又岂会为自己抱不平而惩戒一位即将被辽使迎走的大辽皇后?
  容央把菱花镜举高,就着烛灯把脸看了又看,淡淡道:“会留疤吗?”
  雪青道:“擦的是御药院特制的生肌膏,疤倒是不会留,只是……”
  只是咽不下这口气哪。
  容央听不会留疤,双睫一垂,搁镜道:“那就得了。”
  雪青抿唇,荼白更是气结,却又知无可奈何,便气汹汹道:“下回再碰上,我非把巧佩那张嘴给撕了!”
  不能“以下犯上”,那还不能“恃强凌弱”吗?
  论撒泼发狠,她绝对比那小蹄子强一百倍!
  雪青示意她小声些,别恼得殿下心烦,荼白悻悻住嘴,雪青道:“那殿下早些休息吧。”
  容央唇动了动,道:“驸马还没回来?”
  雪青意外她会在此时问起驸马,不过想想也是,这个节骨眼上,正是需要枕边人疼惜的时候,雪青忙柔声答:“应该快了,殿下先躺着,奴婢这便去府前等候,等驸马回府,便立刻将人请过来。”
  容央眨两下眼,躺下后,又忽然一骨碌坐起来。
  雪青、荼白俱是一怔。
  容央道:“我去书斋等他。”
  夜半,人去楼空。
  褚怿从空荡荡的长春殿走出来,抬头一望,宫阙深深,月已悬至中天。
  身上酒气又重又烈,如一团吹不灭的火烧在胸口,褚怿低头摁了摁太阳穴,拾级而下时,被人从后把肩膀一拍。
  褚怿回头。
  来人亦是一身浓烈酒气,褚晏站在灯下,眼睑处暗影堆叠:“这回玩得有点大了。”
  褚怿把酒宴上的赌约略略在心里一过,淡声:“玩得起。”
  褚晏盯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在他肩上重重一拍,离去。
  抵达帝姬府,已是夜阑更深,四下里黑漆漆一片,就连主院那边也没有半盏灯火。
  虽然事先有小内侍来告知容央回了府,但瞅着这一团团的黑,心里还是有点空落。
  褚怿屏退下人,径自提了灯笼往书斋走,及至门前,眸底被一点如豆灯火映亮。
  轩窗内,有一片微微烛光。
  百顺有急事禀告?
  褚怿蹙眉,强打起几分精神,推门入内后,把灯笼往灯架上一挂,转头看时,神情一怔。
  雕云纹龙的紫檀木长桌上,一盏烛火静谧燃烧,烛灯旁,一人趴在桌前酣然入睡,圆圆的小脑袋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往胳膊下掉。
  容央……
  胸膛瞬间被一股热流卷过,所有空落的地方都给填得满满的,褚怿笑,放缓脚步走过去。
  鼻端有一丝淡酸气味涌来,褚怿低头,看到一碗解酒汤。
  手往瓷碗上一摸,已经凉了。
  这是等多久了?
  褚怿唇线收直,把灯下酣睡的人深看着,刚想绕过去,容央眼皮一动,醒了过来。
  褚怿便撑在桌前,低头看她。
  容央睁开眼,朦胧的视野里,出现一张格外英俊的脸,起先还以为是梦,不由痴痴一笑,笑完,那张脸跟着笑,容央后知后觉,一个激灵坐直起来。
  褚怿指指嘴角。
  容央顺着摸过去,居然有口水,刹那间羞赧至极。
  褚怿声音低哑:“在等我?”
  容央用袖口把嘴角揩完,撇开眼,故作淡定:“有事问你。”
  褚怿无声“哦”了下,眼神不变。
  容央不入正题,先去摸那碗解酒汤,颦眉:“都凉了。”
  拐弯抹角责他一句。
  褚怿二话不说把那碗解酒汤端起来。
  容央提醒:“酸的哦。”
  褚怿笑,仰头,一口气饮尽,放碗后,拇指从嘴角抹过。
  抹时,眼仍盯着她,像吃的不是那汤似的……
  容央全身蓦然就酥了一下,目光乱飘:“有人说,辽使在长春殿内为难官家。”
  褚怿嗯一声,没有往下接。
  容央便继续问:“情形很严重吗?”
  褚怿默了默,答:“不会。”
  不是“不是”,而是“不会”,容央心念辗转一下,又问:“贤懿是不是被羞辱了?”
  褚怿看着她澄亮双目,头微低,下一刻,转入长桌内侧把她抱起来。
  容央不及拒绝,已被他揽至他大腿坐下,慌乱中,把他双肩盘攀住。
  褚怿扶着她后腰:“不会。”
  还是“不会”。
  容央的心渐渐往下沉去,她突然明白他口中的“不会”是什么意思了——被为难吗?
  是,被为难了;被羞辱吗?
  是,被羞辱了。
  只不过,一切还尚存几分转机,有几分可以尽人力去扭转的余地。
  褚怿看面前人情绪低落下去,有意哄一哄,靠近时,突然眼锋一凛。
  褚怿把容央下巴捏住,转脸过来:“怎么回事?”
  容央心知额角的伤痕被他发现了,倒也不躲,反大喇喇地道:“我被人打了。”
  黑夜里,褚怿眼神顷刻间锋锐如刀,容央知道他会生气,但没想到他生起气来会是这样可怕的样子,一时震了震。
  褚怿尽量收敛愠色,低声:“谁?”
  容央便不敢再直言了:“……反正你不能打回去。”
  褚怿好不容易收敛的怒容又展露开来——什么意思?
  容央搪塞:“上次你不也没能打回去么?”
  上次,是官家在御花园掌掴她的那一次。
  褚怿脸更阴沉:“你激我。”
  容央冤枉:“我没有!”
  褚怿眉峰压低,突然把人拉入怀里,解带脱衣,容央大惊:“你干什么?
  !”
  褚怿低着头:“验伤。”
  容央避之不及,抓他的手:“没什么伤,就是被挠了几下!”
  褚怿停下,重新把人揽正,双眸锐亮:“女人打的?”
  容央一震。
  这敏锐力……
  褚怿:“贤懿?”
  容央:“……”
  这一回,不告状也得告状了,容央吞吞吐吐:“就……就是抓了几把头发,我把脸护得挺好的,额头是个意外。”
  褚怿绷紧的下颌没松。
  容央道:“她恨我,我能理解的。”
  褚怿冷声:“那与你何干?”
  “不单只是和亲的事。”
  容央把视线挪开,神情郁郁。
  褚怿再次把她的脸扳过来。
  容央被迫对上他的注视:“我跟你说过,有个姑娘在背后偷偷喜欢你。”
  褚怿眉一敛,想起今日两人在马车里的对话,极快明白过来。
  当时就觉得她藏藏掖掖,话里有话,没想到真相居然是这样?
  褚怿目中生寒,眉间暗影愈深。
  容央道:“我以前也没觉得有多亏欠她,就像你们说的,她替我和亲,是官家的决定,我没有怂恿过,甚至还曾竭力反对,所以对于她,我并不需过分地内疚什么,可是最近……”
  可是最近,却总个声音在心底喊——你的确是亏欠了。
  如果不是诏书改换和亲人选,今夜在长春殿中献曲的、受辱的人就是她;不日后,被那群使臣接往外域,嫁给一个糟老头的人就是她。
  她或许会认命,会自勉,会有和贤懿不同的境遇和结局。
  她或许会有很多的不一定。
  但一定的是,她……不会再成为面前人的妻。
  不会再有人在她生气时给她夹菜,明明高傲,却肯低下头来跟她致歉服软。
  不会再有人躺在她枕边听她胡言乱语,明明渴望需要,却肯压抑自己来成全她的私心。
  更不会再有人牵她去逛汴京最热闹的瓦舍勾栏,陪她去巷口的小摊铺吃面,和她一起走入人海,畅想未来……
  烛影沉静,褚怿的脸也随之变柔和,容央静静看着,忽然低下头。
  褚怿看她戛然而止,不肯罢休:“最近什么?”
  容央的脸在暗影里烧红,瓮声:“非要问那么彻底么?”
  褚怿不解。
  容央扭着腰要下来,褚怿本来就喝得烈,身上燥热,给她动几下,反应立刻就起来了。
  “别动。”
  褚怿把她腰箍紧,身体微往后仰,靠上椅背。
  容央坐着他大腿,仍旧垂着脑袋。
  褚怿道:“我不会让大鄞的帝姬再受辱。”
  继而又道:“也绝不会让人再有机会伤你分毫。”
  容央的眼眸亮起来。
  烛火在她身后,黑夜也在她身后,她眼眸在这明暗交织的世界里亮起来,装着他,只有他。
  褚怿没忍住,伸手在她后脑勺一按,吻上去了。
  攀在他肩膀的小手一紧,衣帛相触声悉索。
  今夜的月光有些重,他唇齿间的酒气也重,容央承受着,紧张着,攀在他肩上的手越攥越紧。
  褚怿的唇压着她,鼻尖抵着她,这一次,没有嚣张地掠夺,只是深而静、重而长的一吻。
  吻毕,撤离。
  容央气喘,又惊又羞,一巴掌打落在他胸口上。
  褚怿把那小手压住,偏头一笑,餍足又不满足:“我忍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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