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四章:诛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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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底得是多么苛刻、恐怖的律法,会让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孔延世吓成这个样子?
  那条所谓的“企图分裂、危害华夏民族罪”又到底是一条什么样的律法?
  《大楚法典》的核心精神是极其仁慈的,在这本法典中,甚至没有了谋逆罪,也废除了诛连、夷族、凌迟等有悖人伦的刑罚,可以说,《大楚法典》的颁行,甚至违反了封建王朝的本质。
  做皇帝的,最重要的是什么,毫无疑问是权力。
  那么自然而然的,对于企图窃取皇权的人,都将定义为谋逆罪,自然大搞诛连和夷族政策,对首犯,更是千刀万剐才能出皇帝心中的一口恶气。
  这些都没了,哪怕是老百姓杀官造反,那也是按杀人罪处置。
  若是还有内情,杀人后自首,说不准连砍头都不会。
  除非说这个杀官者不仅杀官,还在杀官后纠集乡邻插杆大旗,自号什么天王、皇帝之类的建立相应政权,那才会定分裂国家、颠覆政权等相应罪名。
  死刑跑不掉。
  如此仁慈之律法中,最恐怖的便是这条“企图分裂、危害华夏民族罪”。
  这条律法的相关解释是骆永胜亲自做的朱批,说了这么一段话。
  “对企图分裂、危害华夏民族之罪犯,皆视其为民族之奸贼毒瘤,故而当除恶务尽。其行为被家眷亲属获悉后而不行阻拦、不予报官等亲亲想隐之行为,皆属意图伤害我民族。
  故而,为保民族之纯粹、民族之团结,对此等民族之贼当一体斩尽,方可保万世无虞、无有余毒之遗害。”
  字写了不少,核心意思就是两个字。
  ‘夷族’!
  是的,在整个《大楚法典》中只有犯了这条罪的罪犯,会被夷族。
  “诸位,这是夷族之大罪啊。”
  孔延世双拳紧握,双眸满是怒火和恐惧:“那骆永胜若是真给咱们定了这条罪,以其恶毒狠戾之秉性,定会干出这般丧尽天良之事。”
  余者三人也是吓的不清,但还有不信者嗫嚅开口。
  “咱们都是圣人之后,那骆永胜难不成还真敢这么做?”
  “糊涂啊!”孔延世差点被这句侥幸之语气出病来,拍着桌子痛心疾首:“慢说祖宗已经故去,便是亲身而活,又有谁可阻拦。
  别的不说,我等四家四圣便是皆存,可比姜尚、周公呼?”
  几人都不吭了。
  孔圣、孟圣再如何,其对中华之文明贡献再如何,自然也是比不上姜子牙、周公旦的。
  因为后两者是华夏文明的开拓者、奠基人,孔孟充其量只是在博大精深的华夏文明长河中,掬了一捧名为儒的水散于世人饮用而已。
  孔孟只是儒家祖宗,不是华夏文明的祖宗。
  “姜尚、周公如此先圣,可曾当面驳过武王。”
  孔延世长叹一声:“那骆永胜就好比是武王啊,虽然对内,他要比武王仁慈许多,但是在对文明这一点上,其心堪比武王姬发,甚毒、甚毒啊。”
  当孔延世把骆永胜和周武王姬发做对比的时候,几人便都再不多言,沉默了下来。
  世人常言桀纣昏君残暴,那不过是读书人搬出来糊弄老百姓的。
  这俩说昏君还算在理,但要是说暴君,还真不配。
  想破头,纣王干过的那些事不也就无非酒池肉林、炮烙挖心,擅杀大臣、淫辱取乐,还能有啥。
  在那个野蛮落后的年代,炮烙挖心也就是个杀人的一种方式而已,和直接砍头对那个时代的人来说,也谈不上什么区别。
  桀纣两个昏君一辈子杀的人加在一起,能赶上周武王姬发的零头吗。
  显然是不够的。
  “武王一生灭族数十,诸位,灭族啊,不分男女、无论老幼,杀人如杀牲畜蝼蚁,直杀的江河为塞、尸山血海,这才在无尽尸骸之上定了人伦纲常,才有文明融合与统一。
  若是杀人为暴,那姬发堪为史上第一暴君,但结果呢。
  《诗经》中专有一卷周颂,多少篇佳作称颂武王之伟大,秦皇入雒取九鼎,还要在周庙颂一篇执竞,表彰武王对国家统一所做之贡献。
  可见,当功劳足够大的时候,杀人,也就只不过是功勋章中的一枚,恶毒反而变成了大仁慈,对与错在功绩面前是多么的苍白无力,世人便将其模糊了。”
  孔延世还是聪明的,他清楚的知道,在君王的绝对权力面前,他们所谓的依仗显然是苍白无力的。
  骆永胜便是灭了四家,又有谁会骂他?
  咱们骂,是因为咱们和骆永胜不在同一个世界。
  骆永胜所在的世界往后过八百年,那时候的后人早就连四家是个什么玩意都不知道了,谁还会以此来攻击骆皇。
  即使仍知道孔孟二圣,最多也就说一句。
  “二圣后代不争气啊,竟然当汉奸民贼。”
  孔延世是个聪明人,自然能够看懂其中之弊害,哪里还敢有抵抗之心。
  早前他的拒绝,料想无非是朝廷杀他一人,士子节气和风骨让他可以抛却生死,全孔家之名声也算死的其所。
  但现在骆永胜往他们脑袋上扣的罪名,是他们扛不住也不能扛的。
  扛了举族而诛,上上下下还要背着民贼之骂名遗臭万年。
  若是骆楚王朝短命夭亡那还好,后继王朝说不准还能替他们复名清白,但若是骆楚长命呢?
  不说向姬周那般八百载,便是两百年,那也是十代人了。
  十代人后,谁还能想起在山东,还有个孔家啊。
  那真是死了也白死。
  而孔延世细想想,却突然惊恐的觉得,骆楚,可能真的会长命。
  因为就在这条律法中,骆永胜提了那么一句话。
  ‘为保民族之纯粹!’
  显然,骆永胜不会犯汉朝时纳匈奴入长城内迁以及唐朝所谓民族林立并存的错误,他的眼里只有文明统一,然后将拒不接受和保留各民族习性者全部定义成企图伤害华夏民族之贼,然后进行惨无人道的屠杀灭绝。
  这样一个完全由华夏文明同化的国家,加上内部的反兼并、防兼并政策,配以高度的中央制度性专权,怎么可能遽尔灭亡!
  扛又不敢扛,打又打不过。
  孔延世最终也只能双目垂泪,仰天长叹。
  “列祖列宗,不孝子孙延世愧对宗族啊。”
  叹罢,捶胸顿足泪洒长襟。
  眼下形势如此,任他千般不忿也是无力回天了。
  其他三人观孔延世姿态也是心中哀切,免不得生出兔死狐悲之感,便都掩面哭泣起来。
  祖宗留下的千年荣光,到了他们这一辈全结束了。
  其羞耻之深,足堪末代亡国之君。
  而在得知四大家放弃了抵抗之后,江澜顿时喜出望外,一边募集人手在曲阜选址办学,也没忘同时在山东各府大肆宣传。
  ‘闻听新学筹办,孔孟曾颜四家无不喜出望外,迫切渴盼将族中子弟送入新学接受教育。’
  ‘只有新学才能使国家富强!’
  拉横幅扯标语这种事当然是君卫队的拿手好戏,但这种做法毫无疑问又往四大家的心窝重重捅了一刀。
  每每看到这些标语,孔延世都有种自刎谢罪的冲动。
  而当新学办成之日,江澜的亲身来请,彻底将四大家推进了万丈深渊。
  “明日开学,全城乃至济南府、临沂府、青州府等地,省府两级官员包括曲阜当地的百姓都会来观礼,还望孔令公做好准备,明日您还得致贺词呢。”
  江澜笑眯眯交代一番,临走时还停顿了一下脚步,偏首回顾。
  “对了,令公看起来气色很差啊,今日早些休息,别耽误了明天的大喜事,这个节骨眼您要是身体出了症结,那可真是我山东一大损失啊。”
  本已存了死志的孔延世猛然喷出一口血来,气若游丝的说道。
  “老夫,知道了。”
  “那就最好不过,告辞。”
  江澜扭头就走,脸上只有冷笑。
  他当然看出了孔延世已存了死志,但他可不会让后者现在就死。
  要死,也得熬到明天致完贺词回家再死!
  山东童学的开学典礼,必须得有老孔家亲自来致贺词,这件事才算圆满。
  诛心,当然得诛的彻底。
  作为后晋的君卫队成员,江澜和千千万万的成员一样,心中只坚信一点。
  那就是想要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让百姓变得富裕,实现小康,必须贯彻骆永胜的思想。
  其他什么儒啊、法啊、道啊的,都不行!
  因为骆永胜是人皇血裔,天命所归,不然岂能从乞丐到帝王,使天下望风景从。
  其他那些个什么山猫野猴子的也配当皇帝?
  君卫队内部这种狂热的气氛,魏禀坤也是知道的。
  他作为内阁阁臣之一,必然也必须加入君卫队,而且还是草创期的元老之一。
  但也恰因此,这么多年的发展魏禀坤都看在眼里,看得心惊肉跳。
  似乎君卫队的思想正在逐渐走向一条正确却又错误的道路。
  那便是极端的狂热化。
  说正确,是因为哪一个帝王追求的都是个人权力的高度集中,这本身就是帝王应该得到和掌握的。
  而错误,便是魏禀坤发觉君卫队的基层纲领和宣导出现了偏差。
  以前还强调精诚团结,为实现国家大同、百姓小康而奋斗,现在却改成了,要坚定不移的服从并执行骆永胜之决策,为实现国家大同、百姓小康而奉献终身。
  这个变化,使得核心意思完全是天壤之别。
  恰是因为这一层变化,使得君卫队基层完全被狂热派所占据,再说难听点,便是被无知派所占领。
  有文化的读书人即使加入进来,一旦表现出对中央政策,尤其是对骆永胜制定的政策有所微词,那么很快就会被剔除,相应的,便是考录了公员,也会被排挤到最苦最累的岗位上。
  只有最苦、最难的出身,因为切身的生活确实得到了极大的改善,故而对骆永胜感恩戴德、视其为再生父母,便在君卫队狂热的大环境中变得更加狂热。
  环境改变人,然后越来越多类似的人再把这个环境烘托的更加狂热。
  现在骆永胜哪怕说一句悖论,到了这些人耳朵里也都成真理了。
  这样能是好事吗?
  所谓国有诤臣方可兴盛,一旦有朝一日,朝堂之上皆被君卫队后起之秀所充斥,谁还当诤臣?
  他们未必是谗臣,但他们绝不会做诤臣。
  因为,做诤臣在他们眼里是一种羞辱。
  怎么可以质疑骆永胜说的话!
  不仅不能质疑,还必须要办的更好才是正确。
  骆永胜授意要在曲阜办学并要求四大家将子嗣送进来,江澜就以此为基,对四大家穷尽诛心之手段。
  不仅人要来,还要求孔延世为童学的开设致贺词!
  这一点是山东布政使陈子洲都没有想到的。
  当看到一脸病色的孔延世露面的那一刻,所有到场的官员都懵了。
  孔延世怎么会来?
  这一来,可是彻底把蒙在天下儒子儒孙脸上的遮羞布给扯了下来,简直是自绝于天下。
  “孔令公。”
  虽然都迷糊,但该给的礼节还是要给的,大家伙都笑着开口打招呼,但孔延世现在哪里还有心情回礼,或者说他便是想回,身体也已不允许了。
  只见孔延世佝偻着腰,一步一步走向礼台,从一脸微笑的江澜身边经过。
  礼台之上还放着一份稿纸。
  这也一样是江澜为他准备的。
  孔延世准备的说辞瞬间没了用武之地,他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必须按照这份稿纸来读。
  一篇满是对骆永胜、对大楚新学歌功颂德、极尽赞美之能事的文章。
  “......人不学则昧、人昧则国不昌;实今天下,万象更始之际,自当以史为鉴,不可再兴愚昧之教育。
  儒之经典不可不学,但亦不可独专,免有学路闭塞而致愚昧之过失,大王训示高屋建瓴,孔家上下无不闻之而茅塞顿开,这才蒙赖祖宗之余荫,得以令族中之幼入新学蒙教育,此实乃孔家之幸甚,亦乃苍生黎庶之幸甚!”
  孔延世最终坚持到了最后,但他对于身遭面前雷动般的掌声却是已无心再理,放下稿纸走下礼台,登上府中的马车。
  也就在他刚刚坐定的那一刻,全身的心力骤然衰竭。
  王朝更替尚且属轮回之中。
  况乎一个人、一种学说呢。
  总都会有,落幕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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