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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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海经.大荒西经》:“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
  西晋郭璞注:“或作女娲之腹。”
  又云:“女娲,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变,其腹化为此神。”
  巴颜喀拉山,神女峰地宫之中。
  浑身沐浴着光芒,纯洁得好似天使般的腾迅,伫立在冰棺旁。
  目光仿佛跨过无数时间长河,落在苏大为身上。
  “你眼下出现在这里,乃是我的意志,将你接引至此。”
  苏大为听着腾迅说话,只觉得荒谬。
  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那自然是小苏的身体出了状况。
  需要寻找圣女解决。
  而圣女,又是苯教出身,自然需要返回圣地。
  之前苏大为曾一度怀疑圣女便是腾迅化身。
  种种痕迹,皆指向巴颜喀拉。
  但现下,听腾迅所说,这一切,皆是她的安排?
  实在匪夷所思。
  苏大为按住心头的冷意,双眸射出光芒,直透向腾迅。
  若是寻常异人,被他眸光一扫,自然纤毫毕现,再无秘密可言。
  但腾迅并非普通异人。
  甚至远超一般诡异。
  包裹着腾迅的光芒,如一枚光茧,隔绝内外。
  就连苏大为的天目窥探,也被阻隔在外。
  只能依稀看到氲氤光雾中,那惊鸿一瞥的惊世容颜。
  她一定生得极美。
  “那你为何要将我引到这里来?”
  这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太史令李淳风、丹阳郡公李客师、袁守诚,又或是行者和荧惑桂建超,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腾迅身上。
  苏大为所问,何尝不是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只是到这个时候,苏大为依旧保持着冷静。
  并没有因为被腾迅诱至此处,而有丝毫情绪起伏。
  这份定力,也不由令桂建超心下暗自动容。
  阿弥,已经不是过去那个阿弥了。
  设身处地。
  假若是自己,到了这种境地,面对一个几乎是无法战胜的,如神祗般的存在。
  心里也不免会有应激反应。
  甚至做出一些冲动之事。
  但苏大为明明这样年轻,没有自己几百年的阅历。
  他的表现,真的太稳了。
  情绪、精神、意识,一切都保持在完美无漏的状态。
  哪怕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无法保持这样完美的状态。
  地宫中,隐隐传出悠长的呼吸声。
  如潮起潮落。
  那是李客师与苏大为两人同属鲸息的独有呼吸之术。
  气脉悠长。
  这一师一徒,虽然从开始到现在,并没有过多交流。
  但显然,都有着同样的打算。
  调整身体至完美状态。
  做好最坏打算。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怀里的女子,我也有办法治。”
  腾迅的声音,依旧是从容不迫,好像掌握一切生灵生死的神明。
  “但是,你须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才能告诉你一切。”
  苏大为平静的脸上,眼中闪过深思:“什么样的条件?”
  “我现在无法告诉你,须你先答应。”
  “难道我不答应,你就不说?”
  “是。”
  天底下有这样的霸王套餐?
  以苏大为的镇定,这时也闷了一下:“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你怀里的女人,便会死。”
  腾迅清冷的声音,传遍地宫:“还有你身边那些人,都会死,你也永远走不出这里。”
  这不是威胁,而是陈述事实。
  以整个山峦为体的腾迅。
  隐隐化为大地龙脉一部份。
  其庞然巨大,根脉之深,超乎想像。
  哪怕苏大为不惧这威势,可小苏呢?小苏怎么办。
  还有李客师、李淳风这些人。
  此刻都像是对方“人质”了。
  “你至少应该透露一点信息,让我做判断,否则我怎么知道,你要我做什么?难道要我去死,我也答应?”苏大为双眸亮起血红之芒。
  那是心中暴戾的阴神在躁动。
  哪怕再怎么理性。
  心里的心魔也终于动了。
  腾迅依旧是方才那样,光芒吞吐间,隐约见到她的嘴角微微泛起:“天机不可泄露。”
  好个天机不可泄露。
  贼你妈的!
  苏大为冷笑中。
  突然听到李淳风发出一声轻哼。
  似在惊叹。
  眼角余光看过去,苏大为心中一动。
  地宫四壁,已经从毫无生机的石头,化为蠕动的血肉。
  似是复苏的内脏。
  四壁上先前彩矿料的纹绘,渐渐从无序,化为图案。
  那是一副副原古先民壁画般的图符。
  有的是天降大火。
  有的是卵胎被巨人一斧劈开。
  有的是天穹破裂,各种妖魔从破口涌入。
  还有一个飞舞上半空,人首蛇身,好似传说中女娲的天女,手捧巨石,飞向天空。
  这绝不是没有意义的壁画。
  更像是苏大为后世所知,那个关于华夏创世的神话。
  但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这些疑问在苏大为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没有心思去细想这些。
  向着腾迅缓缓问出对他最关键的问题:“是不是要救小苏,就一定要答应你的条件?”
  “是。”
  腾迅微微颔首。
  “我等了许久,就是为了等到你,只要你答应,许多问题,自可迎刃而解。”
  苏大为在沉思。
  他在推演腾迅的意图。
  对方以“天机不可泄露”,不吐出任何有用信息。
  要他在这种情况下答应,实在难以决择。
  但是要救小苏,这似乎又是唯一希望。
  答不答应?
  ……
  大唐咸亨元年。
  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
  首先是大食兴盛。
  四月,攻陷怛罗斯。
  六月,兵锋直指碎叶水。
  大唐藩属突骑施与之交战,大溃。
  求援信递至安西大都护裴行俭面前。
  同一时间,来自帝国核心,圣人李治的圣旨,也由传旨太监王承恩,颁于裴行俭。
  命其收容波斯总督卑路斯,抵挡大食兵锋。
  经过半月深思熟虑,为维护大唐在西域的统慑。
  裴行俭亲率精锐一万,并统龟兹、于阗、焉耆、疏勒四镇仆从,共计大军三万,沿碎叶水列阵,与大食黑甲兵隔河对峙。
  在经过短暂试探后,双方展开激战。
  其间互有生负。
  战局一度僵持。
  八月,西域气温骤降。
  大食国不得已暂且退兵。
  唐军也就势撤回四镇休整。
  此次交手规模不算太大。
  双方总计投入兵力不及七万。
  然而唐与大食大战的种子,已经埋下。
  此时雄踞中亚的大食国,经过四大哈里发时期,进入倭马亚王朝,即穆阿维叶一世时代。
  这个时期,大食帝国对外征服达到一个高峰。
  东起印度河及葱岭,西抵大西洋沿岸,北达高加索山脉、里海以及法国南部,南至阿拉伯海与撒哈拉沙漠,国土面积达1340万平方公里。
  是世界古代历史上东西方跨度最长的帝国之一。
  亦是继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亚历山大帝国、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之后地跨亚欧非三洲的大帝国。
  穆阿维叶继任哈里发以后不久,就调兵遣将,东西两面出击。
  大将哈贾吉.本.优素福在阿卜杜勒.马利克时代率领阿拉伯军队向中亚挺进,东线大军于公元664年,即大唐麟德元年,占领波斯。
  然后挥师北上,进军中亚内陆地区。
  先后征服布哈拉、撒马尔罕和花剌子模等广大地区,直至帕米尔高原始为吐蕃所阻。
  再然后,阻挡大食军的吐蕃人,一夜之间,忽然不见了。
  出现在大食人面前的,是敞开胸怀的富饶土地。
  以及,东亚最强大的帝国。
  大唐!
  第二件对大唐影响至关重要的事是,高句丽发生叛乱。
  唐军不得不暂把精力投到东方。
  第三件事是,大唐官名复旧,同时改元咸亨。
  这一次改元与旧时不同。
  乃是圣人李治病体沉重。
  下旨令太子李弘掌国,皇后武则天辅政。
  但太子年幼,羽翼未丰。
  朝中大小事,一时悉决于武后。
  第四件事,则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在大食兵锋直抵怛罗斯和碎叶水前后,西域数国叛唐。
  其中有曾经归降的西突厥、回纥。
  朝中宰相李敬玄自去岁大病一场后,性情大变。
  常自负知兵,屡有惊人之语。
  彼时李敬玄对新晋兵部尚书萧礼多有不满,言萧礼不知兵,把朝廷精力投在辽东,忽略西域,乃舍本逐末,欲断大唐国本。
  经过数番博弈,李敬玄得武后首肯,亲率十万唐军,前往西域平叛。
  咸亨元年五月出发,十月至西域。
  半个月后,被西突厥与回纥联军大败。
  唐军损兵折将。
  李敬玄仅以身免。
  那可是十万唐军府兵精锐。
  可以说是除了安西大都护外,大唐折冲府仅存的精锐。
  其中不少老兵,曾参与征高句丽、西突厥,及平定吐蕃的大战,是追随过苏定方、苏大为的百战精锐。
  一战皆没。
  一时间,天下震动。
  朝廷震荡。
  据称辅政的武后,为此大发雷霆。
  下旨要斩李敬玄首级,夷平三族。
  后为太子李弘劝阻。
  念李敬玄旧功,将其贬为衡州刺史,后又改任扬州长史。
  未及赴任,便病死路上。
  只是纵然李敬玄身死。
  唐军不败金身已经被破。
  从太宗时期,数十年间,南征北战,东征西讨的唐军,从未有一刻,显得如此衰弱。
  而大唐版图的边角,无数藩属国,开始动摇。
  似乎,大唐雄踞天下的局面,已经悄然改变。
  民间有言:无不败之军,也无不灭之国。大唐自立国起,凡数十载,正所谓强弩不可穿鲁缟,大概,已经到了尽头。
  物极必反!
  凡以此强大者,也必以此败亡。
  民心惶惶,一时间,风雨飘摇。
  ……
  咸亨二年,春二月。
  大唐在动荡中,经过了一年元日。
  这是大唐百姓这些年来,最寒冷的一个元节。
  除了圣人病势加重,太子辅国。
  大唐辽东叛乱。
  西域叛乱。
  唐军败于西突厥。
  似乎,就没有一个好消息。
  春夜寒冷。
  来自西北的寒风,吹过葱岭,过秦岭,入长安。
  就连梅花,都在这寒风中瑟瑟发抖。
  业已致仕的萧嗣业,身上裹着厚厚的羊毛毡子,坐在廊下。
  身形佝偻而落寞。
  旁边放着几个空落落的酒壶。
  手里还抓着一个。
  看向外面的黑夜,心情无比萧瑟。
  早些年他以自己年老,一直装病,那时嘴里说病,可从没认为自己真的不行。
  直到此次与李敬玄征西突厥。
  遭遇平生未有之大败,简直奇耻大辱。
  令萧嗣业原本传奇的一生,在晚年添上耻辱的一趣÷阁。
  “耻辱啊!”
  萧嗣业感觉自己浑身骨头都在发痛。
  不知是那一战留下的刀伤,还是经年作战留下的旧伤发作。
  他大口灌着酒。
  做为大唐朝廷致仕的高官显贵,在这一刻,环顾身周竟无人可言说。
  比身体伤痛更令他痛苦的,是精神的折磨。
  他不禁再一次想起了那个人。
  那个无数次想起,却又故意选择遗忘的大唐名将,苏大为。
  若是苏大为在此,当不致于有此大败。
  可恨啊!
  对了,那一年,那一年在积石关,苏大为曾说过,说过我将有一场大败。
  不想竟被他言中了!
  悔恨啊,悔没听苏大为之言。
  以至晚节不保。
  不过想起苏大为,萧嗣那张皱纹密布,隐透着愁苦肃索之色的脸上,忽然又浮起一抹自嘲。
  “苏大为,也不是什么都料中了,他曾说老夫兵败,就算不死,也得遭个流放,结果是李敬玄被贬,老夫称病致仕,还能苟活于世。”
  说到这里,竟意外的找到一丝心理安慰。
  毕竟苏大为也不是全知全能。
  当然,他知道那个缘由。
  若非新晋兵部尚书萧礼是自己二儿子,这颗大好头颅,说不定真得被斩。
  而且因为自己参加此役,朝廷那些怀疑萧礼给李敬玄挖抗的声音,自然也就平息了。
  总不能儿子陷害老子吧?
  萧嗣业这老将也在军中呢。
  仰头灌着酒。
  任酒水从嘴角溢出,沾染了胡须,浸湿胸襟。
  萧嗣业心中情绪奔涌。
  一甩手将空酒壶掷出,一时悲从中来。
  “苏大为,阿弥!你,究竟去了哪里,若你在军中,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我大唐……大唐败了!”
  一阵如猿啼般的呜咽之声,从萧嗣业深埋在膝上的白发中传出。
  他的肩膀颤抖。
  这一瞬间,许多熟悉的面孔从眼前划过。
  李谨行、阿史那末、钟子期、娄汉道、权定疆、萧崇信、言忠节、魏仲道,那么多大唐中层将领,未来可能培养独当一面的种子,死了,都死了。
  死在汹涌的胡人铁骑下。
  连大将身边亲军尚不能保全,连中层将领都几乎尽没。
  那么基层、底层,普通士卒,能活几人?
  这一仗太惨了!
  太憋屈了啊!!
  难道大唐不是百战百胜的吗?
  大唐,怎么会失败?
  怎么能失败!
  可是,真的败了啊!
  呜呜~~
  似狼,似兽般的痛苦哀号声,从萧嗣业身体不断发出。
  这一仗,几乎摧毁了他数十年来的信念。
  什么运筹帷幄,什么战必克,攻必取。
  什么庙算。
  在这一瞬,都随着唐军覆没,化为灰烬。
  无数大唐英魂热血浇铸的西域,无数大唐士卒埋骨之地,已经摇摇欲坠。
  裴行俭面对西域各国叛乱,还有虎视眈眈的大食威势,左右支绌。
  安西大都护府,摇摇欲坠。
  若苏大为在此,唐军何至于到这一步。
  连一员能将兵十万,兴灭国之战的大总管,都找不出来啊。
  找不出来。
  能战的,都死了啊。
  苏大为,还有跟随苏大为一起失踪的李淳风、李客师,你们这些老家伙,都还活着吗?
  还活着吗?
  咕辘辘~
  空酒壶落在地上,滚了几滚。
  然后被一只大手抄起。
  轻轻摇了摇。
  又倒过来。
  一声叹息:“萧老连一滴酒都没留下,喝得这么干净。”
  这声音浑厚,低沉,颇有些遗憾,又似带着无数复杂的情绪。
  正在呜咽嘶吼的萧嗣业突然像是被点了穴般,身子一僵。
  尔后,他猛地抬头。
  浑浊的双眼中,亮起光芒。
  “你你……”
  萧嗣业双眼大瞪,喉咙咯咯作响。
  脸颊的肌肉抽动着,仿佛见到这世上最大的奇迹。
  “你……回来了!”
  ……
  洛阳,紫微宫。
  一处僻静偏殿。
  殿前五珠青松,蜿蜒而立。
  形如飞龙。
  殿宇冷清。
  只有似有若无的檀香,在空气里隐隐回荡。
  一个年老昏聩的老太监,怀抱着拂尘,斜靠着殿门。
  视线穿过门槛。
  一眼可看到殿中,那个古旧丹炉后,一方云床上。
  盘膝而坐,发鬓已现灰白的大唐圣人李治。
  因病重无法视事,隐居养病的圣人。
  他是大唐的圣人。
  一句话,能决定无数人的生死。
  能兴灭无数邦国。
  能令万民仰望。
  改天换日。
  而如今,他不过是一个久病的中年胖子。
  虽然盘坐在云床上,却显得心浮气躁。
  “不行了,朕不成了。”
  李治剧烈咳喘着,大声道:“来人,朕不舒服,来人!”
  守着大门的老太监,撩起浮肿的眼皮,向着殿内看了一眼。
  又转过头去。
  只当看不到。
  李治的脸孔胀红。
  他当然知道,不会有人理自己。
  齐恒公称霸,尔后竟被饿死。
  莫非朕也要落如此下场?
  一想到这里,一种莫名滑稽、荒谬,无可自抑的愤怒,各种情绪念头纷沓而来。
  然而,没有意义。
  李治清楚,若自己现在死在这里,只怕也无人知晓。
  他虽有金刚六如所传意识转生法。
  但若非万不得已,谁又愿意舍却肉身?
  何况此法究竟若何,没试过谁能知道。
  万一不成呢?
  万一转生失败了呢?
  一生,只怕只有最后大限来临时,那一次迫不得已的使用吧。
  何况,这偏殿如此荒凉。
  就算想夺舍转生,又到哪里去找躯壳?
  莫不是要夺了那老太监的?
  纵然夺舍成功,以那老货衰败皮囊,还是五肢不全之人。
  对李治来说,只怕比杀了他还难过。
  从登基时起,想做远超秦皇汉武,超过太宗皇帝的千古一帝。
  不曾想,最后竟落到这般田地。
  悲愤之情,难以自抑。
  他想冲出殿外,他想怒吼,他要咆哮老天不公。
  然而,没有意义。
  大唐九五至尊,天可汗,圣人,这么多加在他头上的冠冕,如今,无人问津。
  没有人知道他在此。
  就算知道,又有谁在意?
  他已经失去了权柄。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
  为何朕竟落到这般田地?
  他一直在想,想找出答案,找出是谁在幕后。
  但是又不敢深想。
  而且可恶的头风,不时的发作。
  每次发作,便头痛欲裂,痛不欲生。
  他之所以坚持到现在还没疯。
  无非是心中最后执念难消。
  “参见陛下。”
  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
  这令李治吃了一惊。
  如今他所处的环境,如同被打入冷宫。
  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来?
  他看了一眼门外。
  怀抱拂尘的老太监耸拉着眼皮,倚着门槛,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外面并没有别人。
  奇怪。
  莫非朕是日思夜想,以致幻觉?
  但是一转头,他便看到,在殿中一侧,不知何时竟多出一个人。
  那人何时来的,又是何时避过看门的太监进来,李治竟全然不知。
  一眼之下,心中顿时一惊。
  “殿中何人?”
  “陛下,你不认识臣了?”
  声音继续响起,透着平静。
  李治隐隐觉得声音有些耳熟。
  他迟疑着,向前缓缓走了两步。
  向那阴影中高大男子看去。
  此时殿外乌云笼罩星月,殿内黯淡无光。
  此殿偏僻,只有一盏清油灯。
  还远远的放在角落。
  李治又不好意思自己走过去拿灯。
  只能努力瞪大眼睛。
  看着那团模糊的身影。
  “是臣。”
  随着这两字传出。
  恰在此时,外面乌云破开缝隙,有月光自缝隙洒落,如一片瀑布涌入殿中。
  恰好照在那人身上。
  一时四下雪白,纤毫毕现。
  李治的瞳孔猛地收缩:“你……”
  他的手指下意识指向对方。
  手指颤抖。
  脸孔涨红。
  仿佛看到最不可思议之事。
  站在殿中之人,一身青衣,两肩宽阔,气定神闲。
  面孔黝黑。
  双眉如剑。
  眼神深邃而平静。
  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站在那里,身形异常高大,如巍巍青山,天人临凡。
  更让人在意的是他的腰上,挂着一个红漆葫芦。
  赫然便是离开大唐两年的苏大为。
  “苏……县……阿……阿弥。”
  李治神色剧变,一句话在嘴里接连改口。
  最终,喊出了只有在私下场合,才会喊出的称呼。
  “你回来了?”
  李治心中百感交集。
  既勾起苏大为昔年背叛自己,离开大唐,抗旨不遵的恨意。
  又有帝王尊严脸面,被对方践踏的愤怒。
  更有对方辜负自己期望,令自己苦心造诣,计划落空的怨念。
  还有一丝,对苏大为的期望。
  各种念头,在李治心中交织。
  他忽然长叹了一口气,佝偻的腰肢挺起,一瞬间,从一个颓丧的中年男人,又变回那个九五至尊,那位天可汗,大唐圣人。
  他眼中透着精芒,透着深沉,还有一种痛惜之色。
  一种怒其不争之意。
  “阿弥,你可知道,辜负朕多少期望,朕本来想你做宰相,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你杀那么多沙门,朕都不怪你,不追究。
  连你抗旨不归,朕都忍了。
  但你为何……”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显然情绪激动至极。
  “明明说了半年回来,这都两年了,为何现在才回来!为何现在才回来!”
  李治用力顿了顿脚:“你知道,朕等你等得多辛苦,你知道朕这两年,是怎么过的吗?”
  做为大唐圣人,如此深情的表现,已经是极罕见了。
  无不说明李治对苏大为的看重。
  对苏大为的用心。
  若是换一个人,只怕已经要跪下磕头,诚心悔过了。
  但是苏大为没有。
  他只是默默点头,平静道:“臣知道。”
  李治微微一愣,脑中急转。
  苏大为既在此出现,有两个可能,一是苏大为根本就是与那幕后之人联手。
  所谓当年的离开,只是一个阴谋。
  为的是将自己架空。
  但是李治更倾向另一种可能。
  苏大为不知政变之事。
  他能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大能的神通。
  毕竟,他考验苏大为已经十八年了。
  一个人能装一时,绝不能装一世。
  他并不相信,苏大为真的会背叛大唐。
  这种人,有自己的底线和坚持。
  虽然看似冷酷,看似任意妄为。
  实则挣不脱对亲情的羁绊。
  他此次能回来,便是明证。
  还好朕当年保持一分冷静,没对他的母亲柳娘子动手。
  李治暗呼侥幸。
  试探着道:“这次回来待多久?就不走了吧?柳娘子那里,朕一直派人好生照料,还请孙仙翁为其调理,你可放心。”
  “阿娘那里,我已经看过了,感念陛下照顾她,特来致谢。”
  “那你……”
  李治犹豫了一下,终于不忍了,眼睛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你是怎么进来的?可知朕如今处境?”
  说起这句话时,李治不由想起两年前的事。
  那时候,上官婉儿带着萧礼披甲上殿。
  当时自己还将萧礼错认是苏大为。
  谁知,竟是萧礼拥兵叛乱。
  但那萧礼不过萧嗣业二子,有何能耐镇住左右领左右府,还有朕的百骑缇骑。
  幕后定然有更强大的手,在推动一切。
  如今,如今真的苏大为回来了。
  朕却要指望他相救。
  世事如棋,殊难预料。
  在李治殷勤期待的目光下,苏大为缓缓道:“陛下身上的事,苏某虽不清楚来龙去脉,但也能猜出一二。”
  昔年李治为了保养身体,找一替身糊弄朝臣,自己则寻偏殿潜修,便已经玩过一次。
  只不过,这一次是玩真的。
  替身没有,李治是真的被人幽禁于此,出不去了。
  甚至有了上次的事,群臣大概真以为,圣人又找地方修炼想求长生去了。
  如此激烈的政变,权力更迭,居然没有在朝堂上掀起巨波,这也是李治自己种下的因果。
  李治急切道:“既已知道,那你救朕出去,待朕重掌大权,定不吝重赏!”
  “陛下。”
  苏大为看向李治,双眼冷静得可怕。
  那目光如同冰刀一般,深入李治骨髓,仿佛看透他的心肝脾肺肾。
  直看得李治心头一凛。
  此时的苏大为,实过冷静,简直剥离了一切人类的情感。
  李治从方才的亢奋中醒悟过来。
  双眼深深的看向苏大为。
  “莫非,苏大为真与囚禁朕的人一伙?”
  “没有。”
  苏大为摇头:“我现在不能确定是谁囚禁陛下,不过,这不重要。”
  “为何?”
  李治脸上露出错愕之色。
  “陛下,你的身体、精神、意志,已经过了最好的时候。”
  苏大为平静看着他,就像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你已经老了。”
  “你……胡说!朕还没老,朕还活着!”
  “这些年,朝政皆由武后、太子在打理,陛下醉心长生之事,沉迷佛道密宗,炼丹服药,修炼秘法,早就无心政事。”
  “你……”
  “从陛下开始用替身上朝,自己在偏殿修炼服气之法,便已以是明显的信号,陛下你已经倦了,累了。”
  李治一时哑然。
  他当然可以继续反驳。
  但是,有意义吗?
  聪明人面前,说那些借口有什么用。
  他确实是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也确实是开始寻求解脱之法。
  无心理政。
  而每一位帝王晚年,必沉迷于佛道之术,炼丹、寻长生之法。
  这是不争的事实。
  李治已经老了。
  “陛下,你执掌大唐二十载。大唐在你的带领下,东西万里,设立安西、安北、单于、北庭、安东、安南六大都护府。
  设立若干边州都督府,扼控天下。
  西达咸海,北至西伯利亚冰原,东至库页岛,南至华夏最南岛屿。
  忆昔麟德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栗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
  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苏大为声音抑扬顿错,极富韵律和感情。
  李治看着他,听着他吟出长诗,仿佛又看到昔年苏大为站在含元殿上,朗朗吟出那首定风波,“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能念出这样诗句之人,必然有一个干净的灵魂。
  对大唐,也饱含深情。
  绝不可能叛唐。
  但李治已经无心听这些了。
  他心中像是有一团烈火在烧灼。
  “阿弥,只要你救朕出去,还朕自由,你要何条件,朕都答应你,宰相够不够?国公呢?再不行,朕可命你为辅国大臣,可追责太子,如何?”
  李治双手下意识挥舞着,仿佛他昔年初登大宝时,站在龙椅前挥斥方遒。
  “陛下。”
  苏大为沉沉道:“时代不同了,陛下该将大唐托付给太子。”
  他的眸光深沉,言语里,有许多未尽之意。
  不管李治是否明白,这就是他的真实想法。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站在大唐第三代帝王的角度,李治无疑做得很出色。
  大唐之盛,前所未有。
  华夏版图之大,远迈秦汉。
  但李治也只能走到这里了。
  泰山封禅之后,无论是他个人,还是大唐,都显出颓势。
  这既是天道,也是李治帝王运势,到头了。
  如今太子李弘年富力强,正是大展鸿图有为之时。
  苏大为也很期待,看着新帝登基,会给大唐带来怎样一种气象。
  无论哪种,一定会有些新意。
  一些锐意进取。
  比之垂垂老朽的李治,那会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所以,请恕臣不能接陛下出去。”
  苏大为向着李治深深一礼。
  李治目胆眦裂,戳指指向苏大为,厉声道:“苏大为,你……好大的胆子!你敢负朕!”
  “昔年太宗即位,便请高祖退避,颐养天年,如今太子登基在即,陛下也在此静养,一引一啄,莫非天定乎?”
  苏大为向着李治深深一拜,挥袖而出。
  他身上带着若有若无的一团雾气。
  昂首阔步从殿门走出。
  守殿的老太监,竟看不见他。
  转瞬便消失在黑暗中。
  空旷的大殿上,只留下李治,孤独伫立,目瞪口呆。
  良久,他踉跄倒地,发出野兽般凄厉号叫。
  这一生,他都在隐忍,都在挣扎求活。
  幼年时,他弱小,只能看着头顶那一个个厉害的哥哥们斗来斗去。
  濮王李泰。
  太子承乾。
  吴王李恪。
  哪一个不比他强千百倍?
  哪一个没有一大帮拥簇,哪一个不比他更得父皇欢心?
  那时的他,对皇帝的宝座,连想都不敢想。
  只有乖巧顺从,艰难乞活。
  从大唐太宗皇帝儿子,这世上危险度最高的职业中,杀出一条血路。
  头上那么多雄才大略的哥哥们,都死了。
  终于,轮到他了,熬出头了。
  而且父皇病重。
  不行,不能太兴奋,不能功亏一篑。
  他还得继续装老实孩子,尽心伺候好太宗起居,展现自己的孝心。
  直到……
  直到遇见那个命中的女人。
  太宗的武才人。
  究竟是谁勾引的谁,已经不记得了。
  也不重要了。
  他做了生平第一件,大逆不道的事。
  甚至冒着掉脑袋的风险,。
  现在想来,衰老的躯体,都有一种住的激动亢奋。
  那是一种冲破禁忌的快感。
  那个时候,只想着我为九五至尊,我为皇帝。
  当要拥有一切。
  父皇的一切,朕都要继承。
  还要做出比父皇更伟大的伟业。
  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证明自己,才是太宗最出色的儿子。
  他的内心,终身都在与太宗的影子搏斗。
  都在与内心黑暗中的孤独、恐惧搏斗。
  不行,不能停下。
  一停下,就感觉要被黑暗吞噬了。
  要被恐惧给吞噬了。
  一定要不停的奋斗啊。
  要建功立业,证明朕的伟大。
  证明朕的存在!
  一个个强大的敌人,都倒在面前。
  灭高句丽,平西域,设都护府,灭吐蕃。
  商贸繁华。
  万国来朝。
  太宗没做到的事,在他手上一一做成了。
  好像,失去了前进的动力……
  就到这里吧。
  李治激烈的心跳,陡然停住。
  这一瞬间,他脑中飞快的闪过从小到大,这一生的画面。
  最后定格在那穿着石榴红裙的少女模样。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友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少女笑着,奔跑着,回头频频向李治招手。
  红裙飞舞翩翩。
  “来啊,快来追我啊~九郎~~”
  真好啊,真想回到,那个时候。
  媚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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