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纳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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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从于府大门排到了西街最里头。
  王正宪和几位四宗大儒坐在最后面的几架马车上,于可远、俞咨皋、俞白、俞占鳌、林清修和李衮几个并没坐马车,而是在最前头骑着马。后面是十余驾拉着各式宝物的马车。
  于可远他们并驾齐驱。
  他们走的时候,李衮发现于可远沉静依旧,没有向他问东问西,问他为什么娶妻的时候没有给自己递信,问他夫妻情分怎么样,问他陈慧珍的娘家是什么人。
  李衮松了一口气。
  因为他没问。
  可是心里又隐隐地觉得失落。
  因为他,没问。
  李衮一直觉得,于可远不像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看起来不比玩泥巴的孩子大多少,却有着一种沉静的、隐匿的力量,仿佛火山……既让人觉得可靠,又令人害怕。
  是的,害怕。
  李衮走出于府,秋日的冷风吹得他愈发清醒。
  望着旁边那纵马的少年,李衮便想起了从前。
  很久很久以前——或者,并没那么久。
  他以为他快忘记了。
  那时候母亲贤淑,经常带着弟弟妹妹们到山上踏青,教他很多常识。辨识一些草药和毒药。
  那时候他很快乐,什么都有。
  无忧无虑,没有压力。
  但一场贪腐和通倭风波,将他家族中的一切都葬送了,父亲入狱,母亲和弟弟妹妹们被流放,虽因着他入军建立了颇多功绩,通倭风波并没有牵连到自己身上,且母亲和弟弟妹妹们也被免去流放之刑。
  但很多东西都变了。
  那些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他仿佛失去了完整的自己。
  李衮眨眨眼,似乎那里很久没有湿润过。是陈慧珍的出现,温暖了他的人生,让他觉得未来除了在马背上以外,还有旁的事可做。
  但——
  她的香囊里为何会有那味草药?去了一趟高邦媛的房间,出来后,那位草药的味道便从她身上消失了?
  她做了什么?
  高邦媛又为何会久病不醒?
  甚至——
  李衮双拳不由攥紧,望着于可远,又望向前方,心情一时间复杂得难以言语。
  他知道于可远一定能告诉他些什么。
  于可远的眼睛,那双安静的眼睛,似乎总在默默注视着身周发生的一切。
  距离高礼所住的临时居所越来越近了。
  于可远依然淡定如水,将缰绳渐渐拉紧,率先翻身下马。
  接着,俞咨皋他们也跟着翻身下马。
  “兄弟,紧张不?”
  俞咨皋轻声询问了一下。
  于可远笑着道:“怎么,俞兄想提前积累经验?放心,等到你这一天,我保准不为难!”
  俞咨皋笑盈盈地搂着于可远肩膀,“那好,这可是你说的!我记下了!”
  “那当然,但你只是过了我这关,我家里,我说的又不算。阿母,阿福,还有你即将进门的弟妹,这些人你都得想办法啊,瞧吧,眼前就是给你弟妹树立好印象的最佳机会了。”于可远也轻轻笑着。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朝后面的马车走去,将王正宪等人迎下马车。
  王正宪老爷子为人豁达,在这时也丝毫不显得扭捏,对于可远道:“今天是你人生中的大事,该做什么放手去做,我们这些老家伙只能在这些地方帮一帮你。去吧。”
  这是在给于可远撑场子。
  听见这话,俞咨皋他们挺胸抬头,一字排开,站在于可远的身后,雄赳赳气昂昂地望着那紧闭的大门。
  于可远踏上台阶,高声喊道:“于可远携礼拜见伯父!”
  高呼一声,门内丝毫没有反应。
  于可远等了几个呼吸,声调再次拔高,“于可远携礼拜见伯父!”
  还是没有反应。
  “于可远携礼拜见伯父!”
  连续三声倘若无人应答,便是赤裸裸的打脸。毕竟,就算再怎么反对婚事,起码的礼节是要有的,就算拒绝,也应该先把人迎进去再拒绝。
  于可远脸色还很淡定。
  后面的俞白俞占鳌脸色已经很差了。
  足等了半盏茶的功夫,那大门被缓缓推开了。
  高礼修道问玄多年,虽满身怀才不遇的怨怼,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还是有的。此时虽面色不改,内心其实颇为纠结。
  原想女儿要嫁给于家,这是下嫁,虽然门不当户不对,但娘家势大有帮衬,女儿日子过得也舒坦。但随着于家愈发壮大,这下嫁便变成了高攀,他既惊喜又忧心,惊喜于借着于家的势,或许有朝一日他便能平冤得雪,甚至老年入仕都未尝不可!
  但忧心的是高家……是他大哥那头。
  斩断骨头还连着筋,他若真的能放下家族羁绊,当初便不会闭守门庭敬诵黄庭经,更不会受到那样的委屈,被整个家族都背叛的情况下,仍然留在西苑。
  这时他便想,婚事谈可以,家族必须保全,否则一切都是免谈。
  眼见高礼开了大门,他后头还跟着一风韵犹存的五旬美妇以及一妙龄女子,都与他穿着一身锦绣袍服,尽显雍容之态,众人便猜到高礼是将高家大娘子和其女儿请了过来。
  于可远透过大门朝着里面望了望,还看到两个陌生的面孔。打扮虽然是仆从的打扮,但举手投足根本不似仆从,眼神中满满的审视和戒备。
  是岐惠王和严世蕃的人吧?
  这场面,真是将各路货色都凑齐了啊……
  高礼瓮声瓮气地道:“你这孩子,来就来吧,带这么多礼干什么!”
  言外之意并非说礼,眼神也是对着王正宪等人说的,是在怪于可远太过劳师动众。
  林清修拱手拜道:“可远孝敬长辈,一向挂念伯父,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也是,那就……”
  说着就要将于可远他们迎进来。
  这时高家大娘子踏出来,和蔼可亲地笑着,“可不是吗,可远和邦媛早就契定了婚书,二弟,你怎么将这茬给忘了?可远这次来,定是为纳吉的吧?”
  于可远朝着高家大娘子一拜道:“回大夫人,此次正是为纳吉而来。”
  高家大娘子笑得更明显了,拿眼神示意高礼。
  高礼似乎有些抹不开,沉默了一会才道:“既然是为纳吉而来,多重要的事,这间小院不过是经营店铺的临时居所,又小又窄又破,不适合谈事情,诸位还是随我回高府详谈如何?”
  “伯父,”于可远朝着高礼抱拳,“邦媛这时应该在家吧?”
  高礼一怔,点头道:“是。”
  “邦媛前些时日偶感风寒,如今还未大好,这里是济南府,离邹平县至少要赶大半天的路,若让邦媛奔波回去,未免耽误了治病。”
  高礼皱着眉,“也是,邦媛这回病的着实不清。大嫂,你看这事……”
  高家大娘子还欲再言。
  王正宪却看不下去了,直接走上前道:“你家中可有老父亲?”
  高家大娘子见是新建伯,自然不敢插话,只能退到一旁,向身后那两个仆从投去求助的眼神。
  那两个仆从低着头,并不看她。
  高礼惶然拜道:“拜见王先生。”
  “无妨,我且问你,家中可有老父亲?”
  高礼摇头,“父亲已在六年前离世,父母皆不在了。”
  “既然父母已逝,高府东西苑二分,已是分府分脉,理应各论子女婚事。这也是当初田玉生将你从高府接出来的原因,自己女儿的婚事,自己都不能做主,你这个父亲当得实在有失分寸。”
  “话不能这样讲,二弟他素来吃斋念经,对……”
  高家大娘子话还未说完,便被王正宪身后那位大儒厉声打断:“你是什么身份!没有问你话,就敢出言顶撞新建伯!高府的礼仪都被吃进狗肚子里去了?”
  高家大娘子浑身都在打颤。
  但她也清楚,这时候倘若不争,将来便没命再争了。
  “二弟,家族为重!全族老小看着邦媛长大,这纳吉理应到府里议!在外面,岂不是被人看了笑话!”
  高礼到底还没有丧心病狂到不顾高邦媛身体,他望向大娘子,满眼都是失望,“大嫂,邦媛还病着呢,不宜舟车劳顿。况且山不在高,有仙则灵。王先生和俞大人在这里,区区高府又算得了什么?这陋室也因诸位大人的到来而蓬荜生辉了。”
  说完便侧让开,对王正宪道:“请。”
  王正宪当然不会先进,望向于可远。
  于可远走到高礼面前,拱手道:“我们是晚辈,伯父先请。”
  众人这才鱼贯着进了这满打满算不到四百平的小院。
  众人接着近来唯一还算气派的议事厅,这里是店铺主事们议事的地方。
  直到这时,于可远才有心情看一看高云媛,也就是高邦媛的堂姐、高府大娘子的嫡女。
  这个已经到了出嫁年龄的姑娘却穿着一身大红绣缎衣裳,头上戴着左右四根重花金簪,还有两鬓各一团的红绢纱花。别说于可远吃了一惊,就是王正宪也差一地扫了一眼,还以为哪里跑出来的花锦鸡。
  像高邦媛,头上除了一根金绞链缠发外,就是一枝碧玉簪,连步摇都没戴,身上也就是一件藕荷色的斜襟宫装,下头是白纱阔摆的裙子,和高云媛一比,真是素的不能再素简的不能再简了。
  众人还没有坐下,后屋门被打开,也近来了人。
  几位嬷嬷。
  教养阿福的那几位嬷嬷。
  阿福是跟高邦媛一起回到这里的,随行的还有高拱夫人送来的几位大夫和婢女,照顾高邦媛的一应起居。
  这些嬷嬷穿着青莲色宫装,脸容肃穆,于可远对她们向来十分敬重,先招呼一声:“姑姑们来了。”
  为首的嬷嬷却扬起下巴,朗声道:“邦媛不便与诸位会面,我们代她,须在场。”
  她们平时都住在山东织染局,因阿福的织坊即将开业,便也跟着忙里忙外住进了于府,说是代表邦媛,其实很大程度是阿福找来震场子的,当然主要是震高府大夫人和高云媛。
  高礼虽然不快,女儿竟没事先通知一声,也不满于家管得太宽,将手伸到了自己这里。
  但这些嬷嬷都是身份极贵重的,他得罪不起。
  只能道:“是我思虑不周,诸位姑姑请进。”
  嬷嬷们昂着头进来,齐刷刷坐在右边的椅子,她们分成两搓,靠前的坐三人,靠后的坐三人,只留了中间两个空座。
  而左边都是男人们坐的,高府大娘子和高云媛自然不能坐。
  她俩便胆战心惊地坐在了那两个空座上,像是被嬷嬷们包围了一样,压迫感十足。接着又被嬷嬷们那不怒自威的眼一扫,两人的胆气就缩了一截,声势也弱了几分,“二弟,议事吧。”
  “慢着!”m.ahfgb.com
  为首的嬷嬷慢悠悠道,像是刀子在慢慢搁着这对母女的肉。
  “姑姑,有什么不妥吗?”高礼强忍着心中不爽,问道。
  “这两个是什么人?”
  那嬷嬷指着站在高氏母女背后的两个仆从。
  “他们是我家的仆从。”
  嬷嬷目光从仆从身上移到大娘子身上,顿时觉得两眼刺得像小针扎的一样,赶忙将目光移回来。
  “仆从是什么身份,我们是什么身份,这里又是什么场合。”
  嬷嬷就像是在闲聊家常一样,但说出来的话让人胆寒心惊。
  谁也没料到她竟然会在这里发难了。
  要将岐惠王和严世蕃的人整走,那只剩下左右摇摆的高礼,孤木难支的这对母女岂不是被众人玩弄得团团转?
  “端茶倒水,总是需要的……”大娘子想着反驳一番。
  “来人!”
  嬷嬷喊了一声。
  不一会,高拱夫人送来的几位婢女进了屋,奉茶上来。平时家中用的不过青瓷白瓷,现在端上来的却是彩描填漆富贵牡丹的盖碗。这碗于可远见是见过,是在高府,但拿出来喝茶是头一次,可见高拱为了自己的婚事,也是下了血本。
  “这几位都是高阁老和高夫人调教出来的,也是高夫人送邦媛的陪嫁,有她们在屋里侍候,无关人等就出去吧。”
  嬷嬷已经将事情安排得十分妥当。
  高氏母女想辩解也无从辩解,而那两个仆从,任凭他们本领多大,身份便将他们钉死了,全程一句话都没说出口,便灰头土脸地离开了。
  而这时,阿福搀着高邦媛在后门偷偷听着。
  高邦媛忽然觉得鼻子微微发酸,不过这可不是因为快嫁人了。
  说实在的,这个亲爹实在不够亲。
  “嬷嬷们实在是妙人,要搁我,就想不出这些治人的法子。”阿福满是羡慕地道。
  “是因为有地位,嬷嬷们的话,她们才不得不听。何况分家多年,东苑无非依仗着高府主人的名分,来这里并不占理。”高邦媛轻轻一叹,与那位只顾着家族利益和自己声望的父亲相比,阿福就不动声色地来给她撑场面,甚至连高拱夫人都在帮自己。
  父亲在想什么?
  在想卖掉自己,能给家族赚多少利益?
  在想如何捆绑自己,才能保佑家族平稳度过这场大劫?
  甚至将高云媛也带来了……他不知道从小到大,这个恶毒姐姐是怎样欺辱自己的吗?纳吉这样重要的场合,为什么要把她们请过来?
  高邦媛一时猜不着,可猜不着又有关系?
  那颗心,被家族完全冻住了。
  但好在,因为于可远,因为与于可远亲近的这些人,心又渐渐焐热了。
  人总要有个心里依托,从今往后,她不再指望父亲能给她依托。
  高邦媛的眼神,在此刻变得异常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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