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情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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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下的戏班子不如城里的戏班子正规。
  开幕后的第一场戏,他们没有唱戏,反而先表演了几样杂耍。裹着红巾打着赤膊的汉子吐火、吞刀一气呵成,一道从口中喷出的赤焰足有三四尺长,险些喷到了观众席上,吓得前排的观众不断缩着身子。
  还有三四柄长剑被他捧着示众之后,一张口插到了嘴中,只剩一个剑柄。
  仅是这几道表演,就引起了观众们的欢呼。
  死气沉沉的看台一下子变得热闹了起来,所有人的眼睛都齐刷刷朝台上盯着,等待下一场表演。
  杂耍完后,接下来的豫剧《白蛇传》亦让在场的乡人们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听戏听入了迷。
  尤其是老少爷们,全被戏中白娘子的一颦一笑勾了魂。
  他们听到“叫先生你莫要悠前顾后,奴跟你全当是跟个丫头,不图金、不图银、图你個人就够、穷日子粗茶饭不讲稀稠……”这段唱词时,恨不得自己就是那许汉文,抱得美娇娘。
  看戏都是一家人看戏。
  大小媳妇看到自家男人一副色与魂授的模样,就气得用手上的筷子“铛铛”的敲着碗底,以示提醒。
  等戏迷子的男人们回过了神,想要安慰媳妇的时候,她们就生气的别开了头,打定主意这几日不让这些臭男人碰她们的身子。
  这期间,男人们亦会偷偷摸摸的摸上自家媳妇的腰,前去安抚。刚嫁人的小媳妇都比较怄气,一般都会红着脸打掉丈夫的手,但嫁人已久的媳妇们,低头和自己男人说上几句话后,就心满意得的点头,顺带无视了在她们身上不规矩的手。
  这其中的代价,往往都是扯上几尺花布,买些馋了许久的零嘴……。
  明天,就是庙会了。
  在来戏台之前,她们老远就看见了一排排的商贩从远方而来,于塬坡的路上扎了营帐,等待明天的庙会。帐外的栓马绳上,还能看见骡、驴、驮马背上绑着的两个大木箱子。箱子里面应是此次庙会交易的商品。
  花布,零嘴等等,都在这些箱子里。
  今年的收成不错,没有遇见天旱,老少爷们也早就有心补偿陪他们一同吃糠咽菜的妻子。女人身上的穿着,显示着各自家里的门面,是日子光景不错,还是可怜到几年、十几年都没换上新衣。
  “我明天也给你扯上几尺布,给你做新衣。”
  戏,陈羡安虽没听腻。但乡下戏班子和城里戏班子水平却差着档次。她听惯了城里华盛楼的戏,这乡下的戏自然……就有点乏善可陈了。
  所以她一双耳朵没捕戏音,专门捕捉乡人们的闲谈,如此一来,就不可避免的听到了那些小媳妇们对丈夫们的撒娇。
  她脸颊带上了一些绯红,却没好意思去和徐从提这件事。
  只是用手扯了扯徐从的衣袖。
  徐从初始时一愣,继而一细听,就大致猜到了陈羡安的想法。
  于是,他哄道:“你的女红不错,穿上新衣绝对会惹不少人的羡艳,到时候我在乡下,可就待不住了,刚躲了一个孙兴民,瞬间就又多了无数个孙兴民。”
  不管是新野的鸿韵女子学堂,还是燕京的贝满女校,都授有女红课。或许陈羡安真有大小姐脾气,但关于女红,她还真不比乡下的媳妇们逊色,甚至比之还要厉害一点,懂不少新奇的织法和新款的衣服样式。
  “谁要你给我扯布了?”
  “我可没说这话。”
  陈羡安脸红红到了耳根子,她放下徐从的衣袖,轻啐了一口。
  “原来这就是自由恋爱?”
  与陈羡安相邻的田慧兰看到此幕,心中顿时就有点复杂了。
  她希冀邻座的丈夫也懂得一点自己作为女人的小心思,只不过等她小幅度的偷偷朝左瞅了一眼,却发觉徐书文好似真的沉浸入了戏里,一动不动的像个石像,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
  她确信,徐书文听到了徐从两口子的窃窃私语。
  然而他一点表示也没有。
  并非是她任性,她胡闹。她嫁入徐家的这几年,一直守好本分,做一个贤惠的媳妇。就连徐老太太这等挑剔的婆婆,都没有说出她的一点不是。
  如果她开口去要几尺花布,她相信自己的丈夫不会吝啬那几个子。但她希望,是丈夫亲自开口给她买来,而不是自己亲自前去讨要。
  她断绝了与戏的联络,去听身后嘈杂的乡人声音。穷家汉的媳妇也如徐从夫妇一样,没有恪守所谓的礼法,去放纵自己的情欲。
  “是错,还是对?”
  夹在不同的两方人马中,田慧兰竟感觉自己有点可笑了起来。
  进步派人士宣扬的进步和乡野的原始、不守礼法它们是几近相通的。她与徐书文在看台的众人中……仿佛已经成了一个孤岛,他们被喧嚷的浪潮排挤,艰难的维持着孤岛上的土陆不被潮水侵蚀……。
  明明是他们与乡们人的联系更紧密,徐从夫妇更像是一个过客。
  徐从夫妇回家省完亲后,还要再返燕京求学……。
  可偏偏,他们的行止却与乡人们相悖。
  田慧兰心中的天人交战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她被丈夫拉起,和徐从夫妇道别的时候,她这才知道戏班子已经闭幕结束演出了。
  她如一个行尸走肉一样,陪着徐书文往家里走。
  天色已晚,崇仁已被抱到了徐老太太的房里。徐老太太是吃斋念佛的人,她见不得热闹的场景,所以在家未去听戏。
  门打开,田慧兰没有如往日一样收拾床铺,她卧躺在罗汉床,一滴滴眼泪从她的脸上掉落了下来,很快汇聚成了一片,从床脚往下滴落。
  “你怎么了?”
  “是哪里不舒服?”
  察觉到田慧兰异态的徐书文问了一句。
  他发觉今天的妻子有点异常。她是秀才的闺女,大家闺秀,本应最是循规蹈矩的人,不应为看台上的银声浪语而动摇,可今日她竟偷偷的央求自己去以言语讨好她……。
  倘若她是自己以自由恋爱娶的妻子倒也罢了。
  偏偏她是包办婚姻……。
  他不能因为此事乱了家里的伦常。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他记得这句名言。让他说几句讨巧话,取得妻子的欢心并不难,可若是包办婚姻的妻子也叛变了。他今后又该如何去治理徐氏宗族?连自己的典范都没树立起来,族人岂会信他。
  “没什么不舒服。”
  “是心里使不上劲……”
  田慧兰起身,勉强笑了笑,用帕子拭干了泪珠子,说道。
  她走到厨房为徐书文打了洗脚水,然后伺候其洗完脚后,继续一言不发。哪怕徐书文碰了她的身子,她亦如死人一样。
  “闹别扭了?”
  “说说?压在心里头算什么?”
  徐书文从妻子身上抽回了手,他走到八仙桌旁,提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漱了漱口后,淡淡道。
  “书文,你喜欢我吗?”
  “你真的喜欢我吗?”
  田慧兰眼圈红着,她质问自己的丈夫。
  纵使她和徐书文的婚姻是一场包办婚姻,可她一直以来认为徐书文是喜欢她的。他们夫妻两个相濡以沫、举案齐眉,向来没有争吵。徐书文不曾苛待她,对她很好很好。
  可今日,她却推翻了从前的想法。
  “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相公。”
  “六年前是,六年后还是这样,有什么不同?”
  “我们都已经这样过了六年。”
  徐书文将茶盏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他走到窗口,推开了格子扇。
  等冷冽的空气随着习习晚风吹入屋内时,他温声细语道:“慧兰,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你想要情话,我大可在屋内给你讲,给你讲的开心,逗你发笑,但在大庭广众下,我不能这么做,这么做,就是失礼!”
  “你想听什么,来,我给你不带重样的讲。”
  “我是族长,能不顾颜面的这么说吗?”
  “多少人看着我呢!”
  他压抑着自己的怒火。
  是,一个女人,一个妻子,应该有自己贪爱的情绪。
  可他是族长,田慧兰如此,就是不为大局考量。迟早会吃大亏。一点不谨慎,今后吃亏的地方多着呢。
  “书文……”
  田慧兰见此,内心顿时自责了一下。
  她当时确实只顾自己,没有为徐书文考虑。
  确实,正如自己男人所说一样。一些事,族人能做,族长却不能做。想要压制住族人,族长就得板着一张面孔。
  “你只看见了徐从。”
  “却没看到他爹……”
  徐书文坐回八仙桌旁的圆几,他摇了摇头,“过些日子,你看看,你看看他爹将来是个什么做派,一些事改不了的。”
  “他爹?”
  田慧兰不明所以。
  只不过徐书文明显不欲多谈了,他再次扣紧了门窗,入了床,劝道;“快睡吧,等到明天,我给你扯几尺布就行了,瞧你这个样子,还像个当娘的人吗?”
  话音落下,田慧兰破涕为笑。
  在灯被吹灭的那一刻间,她又看到了昔日的徐书文。
  与此同时,另一边。
  戏班子忙活完之后,留下一两个人看戏台外,天和戏班的其余人返回了新徐宅。村里面有两家“徐宅”,为了方便分清楚两位老爷,乡人们在私底下,将新建的徐宅称为新徐宅,老早就有的徐宅称为旧徐宅。
  周班主入了客厅后,便见客厅内已经摆好了拜师所准备的礼器。
  中堂上挂着唐明皇的画像。
  画像前有一个供桌,桌上摆了时季鲜果和两盏红蜡。
  红蜡已被点燃,粗捻冒着滚滚油烟。
  “咱们梨园行的祖师爷,相信大家也都知道,是唐明皇。今个徐老爷已经准备好了祖师爷画像,也无须我们另行择备了,先谢过徐老爷。”
  周班主说完后,给徐三做了个揖。
  “拜师的事情,说繁也不繁,说简单也不简单。说简单,无非就是磕三个头,敬一捧香两杯茶。说繁,这里面也有门道。”
  “磕三个头,第一个头磕祖师爷,第二个头磕我师父,第三个头磕我。一捧香敬祖师,两杯茶敬我和师父……”
  “只不过令郎新诞,磕头难免不便,所以今后补上这礼就行。”
  他又道。
  听闻这详细的解说,徐三儿和黄英子点了点头。
  既然要以贱命镇住栓子的命,那么拜师定然不可能只是匆匆忙忙的一场闹剧。得真真正正拜了周班主为师,成为戏子后,栓子才算在阎王爷的生死簿里改了命……。
  “那这礼如何替代?”
  徐从听出周班主的话里有话,于是问道。
  说繁不繁,是指小童拜师。
  而婴孩拜师,就是说简不简了。
  礼不能废。
  虽说今后补上也行。
  可没有这礼,就不算真正的拜成师。
  “倒也简单。”
  “给祖师爷烧三天三夜的香油,香油里浸上栓子的生辰姓名……”
  周班主嘬了一口水筒烟,吐出烟气,说道。
  他先前的梨园行拜师礼没说错,只是这后面的,就属胡编乱造了。但不胡编乱造不行,主人家见没礼拜不成师,就会刁难他们。
  反正他们赚的是良心钱。
  此番作为,亦只是给主人家一个心安罢了。
  “正好唱三天戏……”
  “三天三夜的香油……,好,我敬上了。”
  徐三儿闻言,重重的点了点头。
  连烧三天三夜的香油,这价值可是不菲。但谁让他心疼他家老二呢。再者,香油钱虽贵,但倘若栓子的命真保住了,一切都算值了。
  “福海,你去族长家借点香油。”
  “咱们家的香油不够……”
  他看向一旁的长工徐福海,吩咐道。
  香油一般做菜,都舍不得放几滴,更别说连烧三天三夜。他家刚刚起势,田里种的基本上都是庄稼,只有几分地种了一点芝麻。这点芝麻榨出来的香油根本不够用。而徐书文家,是老财东了,家里的香油不说堆积如山但,绝对不少。
  “弄点新鲜的,别弄旧的。”
  “旧的烧不明亮,烟气大……”
  徐三儿再次吩咐道。
  “老爷。”
  “现在……天黑了,族长家……”
  徐福海刚跑出门,又折了回来,“我看族长家的门关了,估计是睡了。要不先点咱们家的香油,等明天再借族长家的香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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