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一波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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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气管切开【1】确实不算什么太难的术式,操作简单,步骤少,对医疗器械的要求也不高。之所以在现代手术分级中定位2级,完全是因为颈部解剖结构的复杂性,以及失败后的危险性。
  气切最早使用的是一根光秃秃的短截金属管,但很快因为无法固定而转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其实伊格纳茨使用的银质牛角形人工气道已经有了现代的雏形,只需开孔后将管子置入其中,然后两侧拉上绳带固定在脖子上即可。【2】
  近现代对管子的更新换代其实都在方便操作者和降低危险性而已,真正重要的手术步骤还是插管前的开孔。
  脖子是人的要害之一,在从没上过手或者对解剖一知半解的人眼里,这块区域太过特殊,容错率低。下刀时难免会带有恐惧感,因为心里实在没底。
  伊格纳茨肯定不是这类人。
  论对尸体的解剖次数,他绝对是顶尖的,对于颈部的结构他早已了然在胸。即使没有真正实操过,但多年外科手术的手感不会骗人,丰厚的经验也会帮他做出正确的判断。
  在这种情况下,他或许有些紧张,有些焦躁,但精神却会比平时更集中,就和之前对付腹股沟疝一样。
  卡维就是这么判断的。
  他手里拿着沾了斑驳血迹的枕巾站在一旁,看似全神贯注,但看着稍纵即逝的机会从指间溜走,心里难免懊恼。因为只要不出现意外,伊格纳茨就能成功挽救拉斯洛的生命。
  然而意外一直是个概率问题。
  当一件件低概率事件汇聚在一起后,只要再稍稍倒霉一些,原本绝不该发生的事就会立刻发生。
  在长时间疲劳和醉酒的双重作用下,伊格纳茨的手已经有些失稳,加上拉斯洛持续缺氧,留给他的时间正在一分一秒流逝。
  最早的气管切开一般选用纵切口【3】,操作粗暴且非常直接,直接一刀扎穿皮肤和气管前壁,给人工气道导管腾出空位就行。
  但欲速则不达,他的第一刀太急,选择的位置有些偏,在穿透喉结下皮肤后并没有直接命中气管。等再想去找气管位置的时候,视野已经被冒出的鲜血盖住,什么都看不见了。
  卡维很快用枕巾擦掉鲜血,并且尽量暴露出了需要彻底分离的肌肉和颈深筋膜。
  伊格纳茨做的刀口确实歪了,违背了气管切开必须保持正中的要求,但还有补救的机会。卡维用枕巾遮掉一些不必要的地方,暗暗帮忙放正了视野位置。
  “老师......”
  “嗯,我知道,位置歪了。”
  突如其来的一刀让拉斯洛疼得浑身发抖,嘴里呜呜呜地乱叫。身后纳雅的哭泣还在继续,周围又满是同僚们冰冷的目光。
  伊格纳茨硬顶着压力重新握紧手术刀,用手指指腹压迫两侧皮肤尽量止血,他需要重新做出一个新的切口。
  第二刀......
  这次位置没错,刀尖整个沒入了肌肉筋膜的正中线。从伊格纳茨对手感的反应来看,似乎已经切中了气管。
  但伊格纳茨使用的手术刀很小,刃宽不足1cm,这样的切口显然还不够。为了让直径超过1cm的导管顺利穿入气管,还需要扩大切口,起码得达到2cm才行。
  成功在即,切开术只剩最后一个步骤。
  但就在这个时候,积压在体内的大量酒精、疲劳以及在成功度过第一步后稍显放松的心态,让伊格纳茨犯了一个只在19世纪才会出现的小错误。
  他并没有改变刀刃的方向往上挑开气管,而是选择直接向下继续切开气管。
  位置越往下气管周围的血管越丰富,这一刀下去肯定会出不少血。卡维本来想劝,但反应跟不上他手里的速度。话没出口,刀子就已经划了下去。
  不过细想之下,他也觉得没什么。
  毕竟是19世纪,气切是个新兴手术,操作自然毫无规范可言【4】。
  伊格纳茨本来就没有缝扎周围小血管,也没有分离开肌肉筋膜和切入点的甲状腺峡部。这一系列操作下来,所过之处都会造成损伤,往下切也不过是损伤些小血管,只要没超过气管的第五环就行了。
  可让两人都没想到的是,拉斯洛的颈部血管和常人不同,有着特殊变异【5】。
  伊格纳茨的手指敏感度非常高,刚察觉到不对劲就及时收了手。匮乏的气切临床经验让他很迷茫,不知道自己切到了什么东西,也不知道现在算成功还是失败。
  忽然,一股极强的刺激强逼着拉斯洛挣脱开贝格特的手臂,弯曲着身体剧烈呛咳了起来。
  “咳咳咳~~~咳咳~~”
  咳嗽拉扯上周围伤口,挤开手术刀的同时还喷出两注鲜血。不论是高度还是颜色都在告诉卡维,伊格纳茨的刀刃肯定切到了动脉。
  瞬间房间里乱做一团。
  围在最外圈的内科医生们纷纷后撤,生怕献血沾上自己干净鲜亮的礼服。
  站在床头的贝格特被强大的力量震开,但之前的经验告诉他必须第一时间控制住病人,所以又赶忙上前压住了拉斯洛的肩膀和脑袋:“再忍一忍,马上就好了!”
  伊格纳茨离伤口最近,肯定首当其冲,眼睛鼻子上全是血,只能暂时退了出去:“我看不见了,快给我块布。”
  身后的纳雅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条件反射下递去了自己的手帕。但当她从人缝间看到自己父亲的时候,眼泪水又哗哗地掉了下来。要不是法托拉德在身边强拉着她,说不定会立刻扑上去大哭一场。
  整个房间里,唯一保持住镇定并且想到补救办法的只有卡维。
  他两眼一直看着伤口,避开了血注,也马上想到了出血的位置【6】。在其他人还在慌乱的时候,他已经用枕巾压住了整片伤口:“老师,肯定碰到动脉了,需要尽快结扎!”
  伊格纳茨擦着脸,伸手摸向了自己的外科器械箱:“针线......针线......找到了!”
  “老师,再给我一把鸦喙钳。”
  “钳子......给!”伊格纳茨抹干净血迹,丢掉了手帕,“你刚才看到出血位置了?”
  “嗯,应该就在切口的最下端,估计是供应甲状腺的动脉。”
  卡维接过钳子,一边无视着拉斯洛的喊叫,小心擦拭着伤口,一边靠新冒出来的鲜血尝试准确定位出血的区域。
  19世纪的针头和丝线都不够纤细,肯定没办法好好处理这根动脉。卡维只能用鸦喙钳眉毛头发一把抓,索性用周围残留的筋膜包裹住破口,做一次性结扎。
  “运气不错,破口堵住了。”
  鸦喙钳的夹持力度很低,卡维只能慢慢抬起一个角度,放出一部分空间供伊格纳茨做结扎:“老师,只要缝合住这块组织应该就能彻底止血。”
  话音徐徐落下,然而嘈杂的空间里并没有传来伊格纳茨的回应。
  “老师?”
  卡维收回注意力,抬头看向床沿对面,本该站在那儿听自己指挥的伊格纳茨正捂着额头摇摇欲坠:“老师你怎么了?”
  “没事,我就是有点晕......”
  “晕?”
  伊格纳茨可不只是单纯的头晕,脸颊边还有数不清的细小冷汗,礼服里的衬衣早就湿透了。
  这些都指向一个常见情况:低血糖。
  “老师晚宴上没怎么吃东西?”
  “额,一直在和拉斯洛先生聊天。”
  “累了一整天,看来体力跟不上了。”卡维用了个比较接地气的说法替代了“酒后低血糖”【7】,然后开口建议道,“老师要不先休息一下,接下去我来完成吧。”
  “不用,我没事。”
  伊格纳茨还在勉强,用袖子擦掉了额头上的汗珠,提着针线就要做缝合。
  卡维没办法,自己只是学徒,不可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他出糗。如果没经过他的首肯去擅自夺权,都不用伊格纳茨自己出面,那些极其看重上下级关系的内科医生们反而会第一个站出来声讨这个忤逆的年轻人。
  不过世事无绝对,风险与收益并存。如果拉斯洛情况恶化,卡维还是会考虑铤而走险。
  他趁着机会稍稍瞟了拉斯洛一眼。
  这位大富豪和普通平民不同,平时吃的都是富含营养的东西,也乐于锻炼,身体确实非常不错。从出现喉头水肿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分钟,他竟然还能保持一部分意识。
  还好,还有时间。
  卡维扶着鸦喙钳,准备再给“恩师”一次机会。
  此时伊格纳茨似乎清醒了些,站定身体,拿起线头准备穿入针眼,但反复几次都失败了:“卡维,我扶着钳子,还是你来穿线。”
  卡维有些犹豫,生怕他搞砸自己刚弄好的止血:“老师,请千万小心,下面夹着的是一条动脉。”
  “我懂。”
  卡维将钳子让了过去,接过床上的针线快速做了穿插,眼睛一刻都不敢离开鸦喙钳。刚要再做交接,将穿好的针线送回去的时候,伊格纳茨忽然说道:“还是你来缝合吧,你这里的光线要好一些。”
  好一些?
  屋子的窗户朝南,卡维只是助手,自然背对着窗户将亮光全让给伊格纳茨,自己这儿的光线怎么可能好。
  这话说出来就像是个蹩脚的借口。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离谱,伊格纳茨又连忙补充了一句:“我这儿反光看不清,现在也来不及换位置了,还是你来结扎吧,你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哦。”
  既然给了机会,卡维自然不会放手,没一会儿就在鸦喙钳下端做了个漂亮的结扎。为了替自己老师圆话,他边做还边说道:“没想到之前莫拉索伯爵手术时从老师这儿学到的结扎技术,竟然那么快就有了实践的机会。”
  “恩,结打得不错。”
  伊格纳茨眼前晕乎乎的压根没看卡维的操作,只是顺着他说的话继续问道:“结稳了么?”
  “恩,稳了。”
  “好,我松开了。”
  鸦喙钳慢慢离开伤口,绳结静悄悄地待在伤口初,周围非常干净,没有丁点出血。
  卡维的这波应对处理堪称完美,只用了不到1分钟的时间就解决掉了这根麻烦的动脉。即使放在现代,如此干脆的操作也该迎来一片掌声才对。
  但在拉斯洛的房间里却什么都没有。
  内科医生们本就不屑于外科手术,根本看不懂。而能看懂一切的伊格纳茨现在正忍受着头晕眼花的困扰,压根没看。在场唯一看清全部操作的,只有一直勤勤恳恳压着拉斯洛身体的贝格特。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观察卡维的操作,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这人为什么会那么熟练?
  卡维充其量只是个外科助手,即使学习能力再强也是个没接受过医学教育的半文盲。可为什么从钳夹血管到缝合组织都能做到一气呵成,为什么会那么熟练?熟练得根本不像个新手。
  然而现实中没有答案。
  结扎完破裂的动脉后,创面在卡维的拉钩之下完整暴露了出来,伊格纳茨拿起牛角导管直接插进了伤口之中。
  一阵撕裂脖颈的剧痛快速席卷拉斯洛的全身,但经过人工气道源源不断输入肺部的空气又让他瞬间轻松了许多。疼痛带走了烦躁不安,恍惚间的意识也在慢慢恢复,这三分钟让拉斯洛彻底体会到了什么才是死亡。
  “父亲!”
  拉斯洛没法说话,只能用嘴角露出的微笑给自己女儿做了个回应。
  周围总算响起了些零星的掌声,即使高傲如法托拉德也不惜赞美之词:“恭喜你,伊格纳茨医生,你又一次开创了奥地利外科的历史。”
  “谢谢医生!”
  纳雅想要上前说句对不起,刚才自己的任性差点害死了父亲,要不是伊格纳茨强行手术,恐怕现在的拉斯洛已经成为了一具尸体。可惜伊格纳茨已经听不见了,在接受了感谢和称赞后,疲劳和低血糖很快让他晕了过去。
  “老师!”
  “快,把他扶到宽敞的地方,再给他拿点水来!”
  卡维丢下手里的东西,刚要绕过床沿去帮忙,谁知拉斯洛的情况却又一次出现了反复。
  又开始缺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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