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年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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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1——年年专场
  “余大人!您来看看这个病人!”
  一张清隽秀气的脸庞从小房中探出来,手里握着一把焦了一角的蒲扇,仰着脸似乎在确认是不是真的有人在叫他,几只豆娘穿过屋檐飞进院子里来,嗡嗡地挥翅,落在一小簇藿香上。他攥着蒲扇轻轻地摇了摇,看豆娘看出了神,忽地又听前头在喊,的确是叫他,才后知后觉地应了一声:“哎,来了!”
  给小药罐加了第二次水,他把膛火压低,洗了手,匆匆地去往前头。
  跨进前院庄子,幢幢瓦房成排成片地排列在方正深长的围墙中,一群着鸭蛋青色夏衫的少年本聚在树凉下说话,一看见余锦年拐出来了,立刻一窝蜂似的散开,几人互相看了看,一对眼,不约而同地把其中一个年级颇长的少年郎推出来:“快,尤师兄,快去!你学得最好了。”
  尤师兄生得是眉清目秀,脸上此刻却也很为难,细细的眉毛拧出了个小尖儿,他手里捧着个册子,紧张兮兮地靠近过来,弱弱地叫了声:“老师……”
  余锦年转头看了他一眼,尤成溪,御医司尤青柏的侄儿,想当年尤青柏自己才二十啷当,只是御医司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医吏,想不到如今,他的侄儿已这般大了。
  因为余锦年多看了他两眼,尤成溪紧张得后背直冒汗。余锦年在心底里叹了一声,尤青柏这个侄儿,哪里都好,悟性好、记性佳,背书更是能指哪儿背哪儿,满院子的人都背不过他,只可惜……被家里养得太好。第一次见他时,这小子鹌鹑似的躲在尤青柏背后,畏首畏尾。
  余锦年本不想收的,却架不住尤青柏三天两头来找他喝酒,不断夸赞他这侄儿开蒙是如何的早,更不提尤成溪当年小小年纪,就在开秋医考里拔了头筹,到底是被尤青柏给塞了进来。
  进来后,这位尤小侄儿被余锦年辣手摧花磋磨了几年,胆小的毛病是好些了,只是又落了个新的毛病——一瞧见余锦年就紧张。
  余锦年心想,自己竟也不知不觉间成了被孩子们害怕的严师了。
  众人前后进了一间标着“廿二号”的门,一个反穿浅青罩衫的小伙子正坐在床边同人说话,见到余锦年来了才松一口气。尤成溪忙翻开手中病历,定下心神,说道:“这位病患早起时突发低热头痛,方才医侍给他拿药时,他又呼胸口憋闷,腹中难捱……”
  “那依你看,此情景该用何法治疗?”
  尤成溪道:“学生以为,其所言胸口憋闷,实则并非是真心胸,乃是胃中不适而逼迫心胸所致,若能化解胃中之症,则心胸自舒。应用桂枝汤加减,调营和卫,又观之乏力懒眠,或加六钱黄芪,可补益中元之气……”
  其他年级小的都缩到后头,低着头听尤成溪汇报病情,与余大先生问答往来更是流利顺畅,一时间忍不住钦佩起来。
  余锦年坐在床边,一边施脉一边听尤成溪的对答,罢了起身,道:“黄芪三钱,其他均依你所言。”尤成溪才松一口气,余锦年又说,“明日早课前,交一份陈述,讲讲我为何不用六钱黄芪。”
  尤成溪才吞回肚子里的心顷刻又拔进了嗓子眼,他垂头耷脑地应下来,心里正郁闷地揣摩着黄芪的事儿,忽听外头一串欢快的脚步声,清凌凌的笑声从前面传来,尤成溪猛地来了精神,忙跟着去到园子,眨着眼往远处看。
  余锦年接过几册病历,简略地翻了翻其他病人的情况,便听远远地一声清脆嗓音:“师父!师爹来啦!”
  他一转头,被一股裹着花香的气息袭击上来,来人直挂在他肩头,笑得似灿烂朝阳。余锦年摇了摇头,将她从自己身上扒下来,理了理她跑乱的银步摇,无奈地看着她:“穗穗,又乱叫,哪里来的师父?你不在家里呆着,跑这儿来做什么,太阳晒得头昏不昏?”
  他瞧着眼前的姑娘,亭亭玉立,姣若秋月,眉眼间有几分二娘的形状——只是她远没有继承二娘的温柔似水,更不提秀外慧中,反倒有些泼辣意思,就连广济司的这些小儿郎们,都没有敢轻易招惹她的。
  余锦年一边痛思自己究竟是如何养的,一边又想到……好像她也是突然间,就从小小软软一只长成这么大的。
  “我跟师爹一块来的,他在前头吃茶,说有事跟你说。”她扭了扭肩膀,很不服气地扬起下巴,“我明年定能考上的,你不要不信,师爹都说我一定会考上,到时候他要给我摆庆功酒呢!”
  余锦年精神被拉扯回来,放下病册向前去,又禁不住念叨:“你这整天的想出什么是什么,辈分都叫乱了。他是你师爹,那我是你什么?平白被你叫长了一辈,我亏不亏啊?叫声小年哥哥来听听,以前不都这么叫的?如今长大了,反倒没大没小的。”
  穗穗扭过头去,就是不肯再叫小年哥哥了。
  余锦年朝前去寻那位“师爹”,少年们则在后头闹开了,病前问证是他们最害怕的,比抽他们背书都紧张,此时老师走了,一个个小兔子又都从兔子洞里爬出来。
  几个人边走边唉声叹气:“这往日里都是其他几位教授来查功课,怎的这几日都是余大先生来啊?好在有季世子来救急,不然要是我被余大先生抽到了,定是要罚我抄书的。”
  “听说是天家病了,御医司的几位教授都回宫去了。提举司那边一时忙不开,实在是抽不出人来考校我们几个,所以医局这儿就劳烦余大先生过来照看了。”
  “哎,这余大先生瞧着是慢吞吞,其实心里有主意着呢,也就世子能制得住他。”一人嘀咕这紧跟了两步,忽然好奇道,“这余大先生娶了郦国公世子,竟也能过日子?这男子相亲,总觉得有点……怪。”
  “你懂什么,余大先生和世子好着呢!你爹你娘都未必有他们两个好。这男子相亲本也不是世间奇闻,这古时不也有类似的说法?”
  又一个小公子抱着书跟上来,啧啧道:“虽说这婚事是天子赐的,可谁也没说不能再纳妾是吧?这些年我们余大先生是深得圣眷,季世子又是国舅,少不得有人想给他们塞女儿呢!”
  几人笑起来:“塞?给哪个塞?难不成一人塞一个?那可真是‘旷世美谈’了!”
  “这都是数得上号的红人,赛给谁不成?”那小公子耸耸肩头,“可惜人家都不要哪!这么多年就是没腻歪过,人前也不躲闪。若是寻常夫妻,此番十年如一日的恩爱,岂不羡煞旁人?”
  他看看左边的:“你爹这样?”又看看右边的,“你娘这样?”
  众少年乌拉乌拉摇头。他们爹娘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成的姻亲,虽说日子安宁,却也的确没有同余大先生家这样亲密,更不说在街上都敢牵手而行。
  “这就是了。”小公子老神在在道,“可见余大先生说得没错,相亲或相爱,与男女阴阳没什么关系,重要的是看心意相通。”
  一圆脸公子盯着他:“纪四公子,你不会……也是?”
  “是什么?”纪四瞪了他一眼,“我是不是干你何事,是如何,不是如何。余大先生说过,人之于世匆匆几十年,天地逆旅而已,能做自己,才不算枉活。”
  圆脸小公子哑口无言,不服气道:“我只是随便讲讲,你怎的这许多大道理等着我!张口闭口都是余大先生,你再诡齿狡辩,也是做不成先生的关门弟子的。”
  纪小四腮帮一鼓,愣是被他气住了。
  说起了余大先生的关门弟子,有人突然想起来:“哎,说得是啊。苏教授去哪了?”
  旁的“嗐”了一声,回答他道:“还能去哪,自然又是去云游-行医了。前阵子不是听说西边小儿广发痘疹,是先前没见过的症状,苏教授定是又跑过去看了。”
  众学徒连连点头:“苏教授一年总有二百日是不在京中的。你们说也是奇了,这广济司也仅次于御医司了罢,他堂堂医学教授,怎的就不爱在京里待呢,非要下去做那摇铃大夫。”
  “我听说,苏教授是想找一个人。”一个姓张的小医徒悄悄凑过来说,“好像是他年轻时看上的一个姑娘,后来走失了,苏教授一直念念不忘。”
  “呸,你这不对。我可是听金幽汀里说的,苏家师娘产下海棠妹妹以后就仙逝了。苏教授与苏师娘伉俪情深,一直不肯续弦,后来教授梦里得了菩萨点化,说今生若救满九百九十九个人,就能位列仙班,与师娘聚首。这才拜了余大先生为师……”
  “……哇!苏教授真是个好人。”一群少年们不禁露出了仰慕的眼神,还有的感动地扯起袖子擦擦眼。
  正漫天胡扯着,突然旁边凑过来个香喷喷的脑袋,插话问:“那你们有没有听说,你们余大先生是药师菩萨座下僮子转世呀?”
  “真的?”一回头,见说话的是徐穗,众人才知是被取笑了。这群小子好几个曾经想捉弄她反被整治过,这下纷纷散去,不与她说了。
  穗穗哼了一声,又张望着想去后院病房看看,犹豫时,便听旁边一人轻轻唤道:“徐姑娘。”
  她扭头去看,见是尤成溪。方才这群人交头接耳,唯独他没参与,只独自站在树下背书。
  是个书呆子。
  尤成溪不自在地搓着怀里的病案册,不敢直盯着她的脸看,便偏过去看她头上的银步摇:“徐姑娘热不热,要不要到后面小房里喝口凉茶?我们广济医局的凉茶都是老师特制的,清热解暑,止渴生津,而且不伤脾胃……”
  穗穗笑盈盈地看着他,问:“那你会不会配凉茶呀?你帮我配一些,送到金幽汀上去?”
  “啊?”尤成溪愣了一愣,“我……我自然是会一些,但定是不如老师配得好。徐姑娘若是喜欢吃凉茶,那我照老师的方子煎两盏,晚些时候晾冷了遣人送到府上……”
  穗穗扑到他眼前盯了片刻,惊得尤成溪倒退两步,脸上刷得红透一片。
  我们府上看着个小神医,还用你大老远去送凉茶?穗穗噗嗤一声笑出来,她甩甩裙摆往后头煎药的小房走去,嘀咕一声:“真是个书呆子!”
  尤成溪半天回过神来,望着徐姑娘的背影发痴傻,她的睫毛好长……冷不丁前头徐姑娘扬声一句“愣着干什么呀,真晒傻了不成”,将他从阵阵热浪中揪回神来,赶紧清了清头脑跟上去。
  余锦年绕过亭廊,拐到前头的小阁里,一鉴冰摆在屋中,徐徐的冷气吹散了盛夏的炎热焦躁,他走到窗外,微微半开的窗页内,侧打的日影透过雕花的小窗,斜斜地映在那人的脸上,窗上闹梅的喜鹊仿佛在他肩头活了过来,叽叽喳喳,欢天喜地。
  而他像一棵不动的松木,支撑起一片清风荫凉,永远青翠,长久挺拔。
  季鸿听到他的脚步声,遂放下书朝外看了看,正对上余锦年动也不动的目光,他笑一笑:“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没有看够?”
  余锦年推门进来,从冰鉴上捡了一颗葡萄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舔着葡萄汁水,笑话他道:“只要是美人,多少年都看不够。怕只怕……美人迟暮呀!”
  一只手忽地伸过来,揽着他的腰把他按在对方腿上,紧接着眼前一暗,一双隐隐透着松梅冷香的唇贴上来,先是慢慢地在唇缝上磋磨,随之就长驱直入,搅弄那颗熟透的葡萄。彼此交战半晌,不知是谁喉下一滚,将葡萄吞下去了。季鸿退出来,微微仰起眼睛看他,目含笑意。
  余锦年猛地将他推向椅背,吞吃似的再袭下去,又是好一番紧锣密鼓,互不退让。
  季鸿捏捏他清瘦的脊骨,低笑道:“美人可迟暮了?”
  余锦年回味着方才:“唉,是余郎才尽了!”
  季鸿在他腰下小丘上拍了拍,意有所指道:“你之才,如山间清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好厚的脸皮!”余锦年叫唤道,“你快自己听听!”他笑闹着和季鸿倒在小阁内的软塌上,双双仰躺着看头顶纱织的幔帐。这小阁是庄子里唯一还算清静的地方,其他地儿都被余锦年辟成了药局、诊室和病房,阁里一应物件都是季鸿亲置的,一切都是按照余锦年的习惯来弄。
  屋内小小一张榻,躺一个人有余,躺两个人稍挤,只是供他忙碌之余能稍作休憩。
  季鸿起身,将冰鉴拉近一些,拿了扇坐在他床边轻轻地打,余锦年侧躺着,枕着手臂看他,良久呆呆地说了一句:“阿鸿,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啊?”
  “你想要如何变化?”季鸿慢慢摇扇,揪了葡萄放他口中,“你倒是变了许多。”
  余锦年好奇:“如何变了?”
  季鸿欣赏他一会儿:“长大了。”
  余锦年皱眉头,不服气:“难道我以前在你眼里,是一直长不大吗?”
  季鸿低低说着:“以前,你总是东奔西跑,永远不会安安静静地待着。可又看起来那样瘦弱,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你卷走,一个箱子就能装下。又好像……一场庙会,你就会淹没在人群里,再也找不见了。我总怕有一天,你会被我弄丢。”
  他看了余锦年一眼:“现在你长大了,无论走到哪,你都是最瞩目的一个,永远不会埋没在人群里,无人问津了。我若一时找不到你,便抬起头看看,总是能看到的。”
  “倒也不用抬头……”余锦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小声嘀咕说,“这么大个人,还能丢了不成?你且在原地等着,我也会自己找回去。”
  季鸿垂下眼,墨碧色的眸子里有盈盈笑意。
  “下午不是还要去提举司?你这城里城外地奔忙,还顾着三余楼,倒也不嫌烦。要废寝忘食不成?”季鸿见他趴在床头,眼睛还睁着,但神色已有些发散了,眼见着要一头睡过去。余锦年怕热,从前起就是这样,一到夏天就热得精神沉闷,年年都缠着他要冰。季鸿终于发善,从葡萄盘子里敲了铜钱大小的碎冰,放在余锦年口中,又继续轻轻摇扇,“睡会罢,午间暑气重,人也沉。到了时辰叫你。”
  余锦年含着碎冰,慢慢闭上眼。
  ……八年了。
  自大婚那日起,他与季鸿竟是不知不觉地已走过了八载春秋,八年间,欢闹有之,争吵有之,亲爱有之,摩擦亦有之,但余锦年从未觉得日子枯燥烦闷。鸡零狗碎、糖盐酱醋,再钟鸣鼎食的人家也有绕不过去的柴米油盐,这才是日子,是寻常人家日复一日的生活。
  回忆过去,每一次的朝升暮落,余锦年都爱之不及。
  想当年天子赐婚,又设广济司供他施展抱负。余锦年至今也不知季鸿到底是如何办到的,只从当时连枝的只言片语里猜出一些。他问过,可惜季鸿不答,闵霁不言,连宫里的连枝也只是摇头笑,都说既然是过去的事,那便立足当下就好——最后这竟成了他永远也捉摸不透的秘密。
  作为婚事的贺礼,当年的贵妃,如今的皇后娘娘赐了他京郊的一座大庄子,并一些金银器物、绫罗绸缎。庄子后头还有不小的田地,庄里有百十个奴仆供他差遣。这庄子大得空旷,这金银刺得夺目,余锦年又不愿做土财主,左思右想一阵,拍板一定,雇了几班泥瓦匠,日夜赶工在庄子里密密麻麻盖上了成排的小瓦房,房中又隔开数间,庄后垒了十几口小灶。剩下大片无人耕种的田地,也叫人种了常用的草药。
  而新设的广济医学提举司也坐落在离金幽汀不远的地方,去三余楼和金幽汀都很方便。新落成的司门,有一派新生的贵气,开衙那日引来无数百姓围观。
  天子虽不懂医理,却明政事,余锦年上过条陈,列举了当下医事所面临的弊端——传世医家故步自封,医典药方秘而不传,绝不轻示他人;民间游医一知半解,百姓不问真假胡乱投医,甚者一日内连换数位大夫,只求速效。病家惶惶,医家畏缩,以至于一旦发生大疫重疫,爆发几乎是一瞬间的事。
  贤人有言,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即是如此,又何尝不能“兴医学,置明师,养天下之医”?此前大疫,众医束手无策,竟有闭门不出甚至退而自保者,终至大疫从江南绵延于京师。天子震而惊之,才知民间医事积弊如此,更知须广开医学,解民之困顿。
  于是广济提举司也成了余提举的“一言堂”,期望久陷疲惫的医事医政能因他泛起几朵浪花。
  他自然不会让所有人失望。有了天子“随卿去做”的金口玉言,医学提举司还没修好,他这庄子倒是加工加点地盖好了,毫不客气地挂匾“广济医局”,聘大夫、收病人,道是要“厚德济生”。
  而医学提举司大开司门的第二日,京中又涌起了丈高的水花。盖因余锦年张下告示,提举司下设杏林苑,岁秋招募医徒,十二岁以上已识字启蒙、有心向医的学子都可来报名,试学一月后考校,不论贵贱贫富男女,合格者即可入学。杏林苑学医共五年,前两年在提举司中习基础的医典医籍,第二年可自行选科,无论是内疡还是妇儿,皆有专精此道的医学教授,后二年则须至京郊广济医局临证学习。
  待学期日满,趣÷阁头功夫和临证功夫试验均为甲等者,便可获得杏林苑所批的医牌,坐堂开诊了,倘若当年考不过,次年、次次年继续学便是,实在考不过的直接退学也就罢了。若还想更进一步,亦能由提举司举荐,参加御-用医科考举,入御医司。
  此前御医司考举只有世传医家能参加,且需专人引荐,这些医学世家经传数代,大多也都是名门望族了。余锦年此举,是将御医司的大门朝天下医士打开了。只要有才、有志气,无论是否出身世家,都可一展才华。
  此等好事,可比苦读十载圣贤书要容易多了!京中好些科考无望的生徒想来试试水,结果进来不足半年,就被吓退了大半。这杏林苑,进倒是进得了,谁知是三日一小考,五日一大考,旬旬考,月月考,什么内经方药经络穴位,什么理法配伍病机辩证,阴阳八卦要学,五行水土也要学,什么天地有阴阳、脏腑有阴阳,山川峰峦皆有阴阳,直把人搞到头昏。
  不说有的人,背到死,也连舌是红是紫、苔是黄是白都分不出来;更不提还有一个月过去了,都没搞清楚弦脉到底是什么样的。这还听说只是基本课目,后头还有温病伤寒本草思辨……
  甚至还有解什么剖,那各色器具制成的五脏六腑血道谷道,粉琉璃雕做的人脑、白石刻成的骨头,看一眼都吓人,余大先生却要他们都背下来,背错一条都不行。
  生徒们被折磨得半夜做梦都是被余大先生抽书罚站。
  数年来,余锦年先后请来了十几位常驻提举司的医学教授,杏林苑不拘一格,其中除了世传医家出身的名医、御医司的医士,甚至还有僧医道医,和不知哪里找来的隐士。下到二十啷当,上至花甲古稀,杏林苑上的医学教授形形色-色。而天南海北请来的客座教授更是数不胜数,讲一些往日难能听到的奇言怪论,巧而又巧的诊治方法,甚至有一次,还请来个跳大神的江湖术士,讲些游走江湖的奇闻趣事。
  以余锦年的话说,倘若“术”有用,那即是安抚了人心,而懂得如何安抚人心以至于让病家身心托付,亦是医者的必修之课。“术”只是其形,术法之内,还有更多的东西需要他们自己体悟。
  一开始,因为医学提举司的医政新改,群医反对,怒况空前,骂他出身不正、败坏医门风气,斥他哗众取-宠-、小人得志,勒令门下族人不可投他医门。若非有御医司陈阳及尤青柏的鼎力相助,余锦年的新改也未必能进行得如此顺利,更不说,尤青柏后来将他的侄儿塞进来、陈阳亦成了杏林苑的医学教授,一下子给京中诸医门做了表率。
  从此医学不再只是高门贵族的养生汤,亦要做普济百姓的救命丸。医者,从凡凡人间中来,亦要回归凡凡尘世中去,只要有人愿意学,余锦年绝不藏一字一句的私,只望他们能记得,广济广济——广博慈行,厚德济世。
  这些年来,提举司和广济医局渐渐步入了正轨,杏林苑最早的一批生徒,如今也都自行己路,去向五湖四海,带着杏林苑对世间的美好祈愿,带着“广济众生”的使命,各奔前程。而同是第一批的苏亭,终校试验时拿到了全“上甲”的成绩,此后至今也无人超越,之后苏亭在广济医局坐了两年堂,如今也留在杏林苑做了医学教授。
  八年弹指一挥间,有时候余锦年会突然想起来往事,当年在信安县时略带倦容的二娘、胆小怕生的穗穗、重情重义的清欢,还有貌美懦弱的海棠和情痴一片的苏亭……一幕幕像是在眼前,又像是在前世,有些人的眉眼已经不甚清晰,唯独在梦中才能短暂相聚。
  看到穗穗出落得亭亭标致,苏亭也开始了行医之路,小海棠也是个能说会跑最爱黏着爹爹的小姑娘了,清欢早几年就如愿嫁给了段明,大家都很好,日子过得平平安安。还看到二娘抚着清欢大起来的肚子,温声细语地哄她还未出世的小宝宝,也看到白海棠依旧是一副缱绻温柔的神色,哼着旧曲,坐在廊下缝补苏亭磨破的袖角。
  余锦年一下子醒来,睁开眼,曲声消散,眼帘中依稀是青墨色衣摆,绣小枝的秀竹,随着摇扇慢慢地起伏。他抬起头看了看,看到一张很少出现在梦里的脸庞。
  “阿鸿。”他叫一声。
  很少出现在梦里,是因为日日出现在眼前,他无需以梦相思。
  “醒了?”季鸿从冰鉴旁取来茶盏,柔声地说,“怎么只睡了不到一炷香时辰,可是太闷热了?下头才做好的冰镇酸梅浆,起来解解渴罢。”
  余锦年端着凉盏咕咚咕咚几口把酸梅浆吞了,痛痛快快地舒爽了一回,他舔舔唇畔道:“忽然记起来,睡下之前穗穗说你来找我是有事的,差些忘了。什么事呀?”
  “不是什么大事。”季鸿不徐不缓地道,“想乞余提举几日假。”
  余锦年:“啊,怎么了吗?”
  季鸿道:“回信安县看看罢。石星与我写信,说信安变化很大,处处车马粼粼、房屋幢幢,姜小少爷的春风得意楼也开了分家,就毗邻我们的一碗面馆,说是要与你争争风头呢。说你若是再不回去瞧瞧,他就把你那面馆买了去。”
  “一碗面馆烧都烧干净了,残垣断壁的如今也不知成了什么凄惨模样,如何他还能和我争风头,莫不是吃醋吃昏了——”余锦年下了床榻,要换身干净舒爽的衣裳,说到这猛然他一怔,似想到了什么,忙转头去看季鸿,“等一下!你,你不会是……你把一碗面馆重新……”
  季鸿抿唇轻笑,薄薄纸扇摇出了万种风-情。
  -
  十日后,金幽汀门前停了一辆宽敞舒软的马车,从外看只是厢轿大了些,并无什么奇特,在内却其实别有洞天。旁人看了或许会说不规矩、不体统,可对季鸿来说,余锦年就是规矩体统,长途跋涉之下,只要他坐得自在,其他都是最无所谓的事情。
  余锦年依旧寸步不离地提着他的药箱,手边抱了几本未完成的书稿,垂着脑袋沉着腿走出来,想是昨夜又为了写书而熬夜了。
  他决定得突然,提举司和广济医局都还没回过神来,他就把逐项事务安排妥当,竟是潇潇洒洒一出门,当甩手掌柜去了。照他的诡辩,这提举司和广济医局说到底都是天下人的,总不能离了他就不转了,要照着规程,该如何办就如何办才是。
  末了摇摇头叹一声:“我也只是个普通的大夫罢了。”
  诸人:“……”
  穗穗追出来送,清欢也挺着大肚子,被段明扶着非也要来。余锦年把药箱书册放到马车上,回头摆摆手,叫他们都快回去,只是去江南闲度几日,又不是上战场,哪里需要这般隆重了。
  清欢心想,这些年余锦年忙碌够了,也该歇歇,可又说不出口,他们都知道这位从江南一路风风雨雨过来的小神医究竟有多放不下他的医道。这不是他一个人能办成的事,或许一代人、几代人、几几代人,都难能办出他心中最想要的那个结果,但他愿意为之努力。
  就算成不了,他也要做先驱。
  余锦年上了车,马夫收了脚凳,他撩开帘子又看了看,想起自己刚来金幽汀的时候,也是这样,在门外,仰头看上面金灿灿的金幽汀的字匾,心里疑问,这就是家了吗?
  如今这个疑问成了笃定的答案——是啊!
  马夫勒了勒缰绳,正待挥鞭,穗穗突然跑上来,唤了一声“小年哥哥”!
  余锦年回头看她,高兴地笑一笑:“哎。”
  穗穗盯着他沉默片刻,才拗着性子说:“你,你替我多吃些家乡的好吃的,帮我看看我阿娘,瞧瞧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也买回来。总之,总之……不用着急回来。”
  余锦年笑着,半晌应一声:“好呀。”
  马车辘辘,穗穗站在台阶上,远远地使劲摆手。
  直到出了城,再也看不见京城的城门了,余锦年才转回身子,坐在那儿发呆。季鸿问了他两句,他皱着眉头,不情不愿地说:“你当我近乡情怯罢!”
  季鸿忍俊不禁:“这才刚出了京城,你就近乡情怯,若真是到了信安县门口,你该当如何,难不成要躲到我怀里来吗?”
  余锦年盯他一眼。
  原本以为,信安县的一切都已被付之一炬了,那回去与不回去也就没有什么分别,可现在他一想到季鸿可能是把一碗面馆重建了,虽然明知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原原本本的面馆,可他心里还是忍不住期待——那毕竟是一切开始的地方呀!是他与二娘相持相伴,又与季鸿相遇相知的起点。
  是他第一个能称得上是个小家的地方。
  ……
  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当马车驶入信安县西城门,驶进长街,看到两侧店铺林立、人头涌动,繁华喧闹之景真是今非昔比。余锦年一时竟有些认不出来了,他像是到了一座新城池那般,撩开车帘四处张望,曾经的烧饼铺、炙肉坊和胭脂店,有些没了,有些反而开得更大。
  天黑透,马夫长吁一声,轱辘渐渐停住。
  余锦年看着车窗外的小铺,檐下两盏红红的小灯笼,墨色的门板上贴着已经晒褪了色的福字,门扇微微敞开一条缝隙,好像随时都会有人走出来,吆喝一碗面、或者一笼新出屉的点心。它就这样安安静静地伫立在闹市之间,仿佛它原本就在这儿的,从没有什么改变——余锦年忽然有些哽咽之感。
  季鸿牵着他下了车,在半开的门板上敲了敲。
  一个中年人匆匆出来,冒出头来将他们上下打量一番,不好意思道:“抱歉了二位客官,这铺子不开张,我只是给这家看门子的……”
  余锦年看到其中的桌椅板凳,一样的陈设,只是新了些;墙上依然挂着他惯用的用来记菜名的小木牌,只是牌上是空的,没有字;通往后院的窄门上悬着颜色温柔的隔帘,被穿堂的暖风吹得翩翩飞扬,露出后院墙角下几盆青绿的盆栽。
  中年人看他忽然眼中水亮,吓了一跳,忙道:“这这,公子啊,我们真不开张,再说我也真不会做菜。您这要是饿得急,隔壁便是新开的春风得意楼的糕点铺子,您去哪儿坐坐?”
  季鸿拿出地契房契:“不忙。他就是这家的东家。”
  原先的地契房契早被一把大火烧没了,如今的是季鸿早在官府另备下的。
  “啊?”中年人接过地契看了半天,又吓了一跳,“哎,哎,还真是!东家哎!您这好些年也不回来一趟,我还只怕您不记得了哪!”
  季鸿给了他一袋银果子:“这阵子不必来看门了。若是又要看了,再去叫你。”
  “哎,行!”中年人拿了赏钱,既没敢多看,也没敢多问,回头简略收拾了铺盖卷就背着回家去了。这些银钱足够给家里的媳妇孩子们都置办几身过冬的厚衣裳。
  余锦年默默地走进去,挨个儿地摸过桌椅板凳,在前堂里转了两圈,又穿过隔帘往后去,墙边的茑萝松烧没了,被季鸿新换上了一簇小蔷薇,一样的郁郁葱葱,枝叶间冒出粉粉红红的花蕾,娇艳欲滴。只有小井还是原来那口井,边际上烧出了一块黑印。
  季鸿跟在他身后走,看他把每个屋子都转了一遍,最后才慢慢踱到他们两个的卧房。
  原来床是这样的小,当初他们两个是如何在这样一张窄窄的床榻上共眠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余锦年自己都不是很记得清屋里的一砖一瓦、一桌一椅究竟是什么样的摆设,季鸿却能记得这么清楚,分毫不差。
  也许对季鸿来说,这里也同样对他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余锦年坐在床上,闭上眼,好像又能回想起当年,季鸿因为怕黑而在夜里欲盖弥彰地搭着他腰的样子了。
  他一下笑出来。
  “笑什么?”季鸿问。
  余锦年睁开眼,展开双臂搂住季鸿的腰身,将侧脸贴在他的身前,听到遥远的从胸腔传来的呼吸声,似沉沉的海滔,拍打在他的心上。静静地抱了一会儿,他慢慢收紧手臂,若有似无地嘀咕道:“想要……”
  季鸿低头:“想要什么?”
  余锦年掐他的后腰,气他怎么一路上贴着耳朵咬个不断,到了地儿反而突然当了纯洁圣子起来。他埋下头,拿牙齿咬开了他腰侧的襟带,尔后仰着头粼粼地望着他:“我想要。”
  季鸿一下子明白,狐疑道:“你……行吗?刚下车,不累?”
  “你让我再累一些。”余锦年拽他,“我现在激动得睡不着,你、你进来,我们说说话。”
  季鸿托着他,刻意问他“往哪进”。良久,熄了灯,遮下幔帐,又听见窸窸窣窣一番动静,季鸿低声笑了起来,将他腕子抓在手里,张开的五指绷紧了,那原本把脉的手,如今把着季鸿的命脉。
  夜深,一声极致欢愉,季鸿俯首吻他:“进来了,你想说什么话?”
  余锦年雾眼迷蒙地看他,喉咙里的每一下都在紧缩,他在黑暗里摸寻季鸿的唇,与他靠近,与他依偎,与他在下一个十年、下下个十年,同样能像现在这样,相拥相吻。
  他动了动喉舌,与季鸿唇齿纠-缠之间碾出了三个字。
  三个字被季鸿全力咬碎,凌乱溃破地吞吃进男人的腹中,此生都因之飨足。
  ……
  翌日。
  信安县人蓦地发现,那间经年紧闭的小面馆,突然之间——开张了。
  一个年轻人站在门前,笑着弯弯的眼睛:“来碗杂酱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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