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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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弃城
  朝廷决定求和的消息一夜间传遍大鄞,裹着冬袄缩在家中预备南逃的百姓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把一块块铜钱重新从包袱里抠出来,吩咐孩子上街买米。
  大战时人命贱,别的东西倒是样样地贵起来,哪怕坐在皇城底下,也一样愁吃愁穿,悬心吊胆。
  这家的小孩捧着那一把铜钱,小心翼翼地跑去隔壁街上的粮铺,对面恰巧是间规格不大不小的茶馆,一众文士挤在里头高谈阔论,论——大鄞的武将是一代比一代的不行,东边打不过,西边也打不过,朝廷年年从老百姓头上盘剥那么多的赋税,六成以上拿去养兵,结果养的就是这么一帮不中用的东西。
  间或也有人反驳,易州那一场,咬咬牙也还是能守住,可是金人刁钻哪,眼瞅着一批批的精骑折在他褚家军的城墙下,心疼了,不打算跟他褚家熬了,就派使臣跑去前朝跟官家谈和,拿休战来换他褚家守得跟铁桶一样的城池。
  有人鄙薄:“那不休战,东边都要一径地杀入汴京城来了,合着最后他褚家自个守着易州,搁官家在这京城里椎天抢地吗?”
  那人也鄙薄:“他大金要真有能耐从东边一径地杀入京城里来,又还犯得着去跟朝廷谈和吗?”
  前头那人一下给他诘住,嘈杂的茶馆里重又七嘴八舌——
  “怕是这回又中计了!”
  “缓兵之计呀……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大金本想东西两线一并侵入京中,奈何在西边给褚家军堵得寸步难前,东路军杀至石岭关,也已折损大半,不跟西路军会合,哪敢轻易渡过黄河啊?”
  “唉哟!儒臣误国,儒臣误国!”
  他大呼“儒臣”之过,却忘了自己也是个靠文章博功名的儒生,何况这小小的茶馆里又还有大批的儒生也在,当下一堆人面红耳赤,愤然相讥起来——
  “那怎又是儒臣之过?
  要是军方真能打?
  朝廷也犯不着行此下策呀!”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两害相权取其轻!不想给大金灭国,只能暂忍屈辱,保住根本,以图来日再战了!”
  “……”
  便在这哀声起伏之时,突然有一人火急火燎冲入茶馆,高声宣告道:“最新消息,最新消息!忠义侯在易州城下对传旨的侍臣大打出手,一杆红缨枪撕毁圣诏,公然抗旨了!”
  话声甫毕,有如平地惊雷,馆内一寂之后,爆发哄声。
  “撕毁圣诏?
  公然抗旨?
  这……这不是要造反吗?
  !”
  “褚家军造反?
  他忠义侯尚的可是官家最疼爱的嘉仪帝姬,这要造起反来,那还了得呀!”
  “都别乱吵!当务之急是那易州城,主将不奉旨,那三州还割是不割?
  盟约还签是不签?
  仗还打是不打啊?
  ……”
  “打什么狗屁的仗,这再折腾,就该是自家人打自家人了!”
  不知是谁头一个爆起粗口来,原本辞采华茂的一众文士一愣之下,茅塞顿开一般,刹那间唾沫横飞。
  “日他娘的,这种时候闹内讧,那不是坐等着由人宰割吗?
  !”
  “匹夫之怒,不堪大任,不堪大任哪!”
  “……”
  残阳似血,禁军守卫的文德殿外,嘉仪帝姬赵容央挺直腰杆跪在地砖上,一双澄净明眸盯着殿内飘拂的垂幔,素来昳丽的脸上凝着前所未有的决绝。
  一人突然从后而来,撩袍在身边跪下,容央侧目看去,冷道:“你走开。”
  赵彭毅然:“官家不见你,我便跟你一起跪。”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不再称里面的那个人为“爹爹”了。
  容央冷然的神色不变:“朝廷决议谈和,你可以跪,但褚悦卿公然抗旨,你不可以跪。
  走开。”
  赵彭自知她话后何意,眸中流露挣扎之色。
  容央喝令钱小令:“还不带着太子回去!”
  钱小令进退两难,赵彭道:“我今日便是要为褚家一跪!”
  容央一震,冰冷的眸中洇开湿意,坚忍道:“不许你跪!”
  说罢,便欲去推开赵彭,文德殿中终于走来一人,二人定睛看去,神色微变。
  崔全海行至二人跟前,低声道:“嘉仪殿下,官家召您入内。”
  继而又看向赵彭,眼神很深,轻微地摇了摇头,示意不妥。
  赵彭胸前起伏,坚持道:“劳烦中贵人转告官家,我有要事启奏。”
  崔全海叹息,心知拗不过,应下后,领着容央入殿。
  殿中,官家阖着眼皮仰靠在龙椅上,椅背后,是亲自在给官家按摩脑侧的吕皇后。
  容央神情一怔,下一刻,脸孔更冷。
  行礼后,殿中陷入沉默,半晌,官家淡漠地开口道:“朕不会杀他。”
  容央垂着眼眸不做声,藏在袖中的双手紧了紧。
  官家道:“朕可以不治他抗旨之罪,但从此以后,大鄞再无忠义侯褚怿,只有你的驸马都尉,褚悦卿。”
  殿中阒静,静得只剩下吕皇后给官家按摩时衣袖摩擦的声音,容央盯着汉白玉地砖上倒映的轮廓,听到自己质问:“官家的意思是,从此往后,大鄞再也不需要安邦定国的守将,只需要悠闲自在的驸马,是吗?”
  吕皇后按在官家头上的手指一顿,官家沉重的眼皮缓缓掀起来,对上底下那双熟悉的、陌生的大眼。
  “你叫朕什么?”
  官家声音低而哑,依稀藏着一丝薄怒,一丝恍惚。
  容央道:“官家。”
  官家失笑,越笑越凉薄,推开吕皇后的手。
  侍立殿中的内侍、宫女敛声屏息,垂低头一动不动。
  官家自嘲地道:“女大不中留……你终究还是成了褚家人了。”
  这一句话讲得似没头没脑,又似证据确凿,容央听在耳中,只感觉悲哀又可笑。
  “你怪朕褫夺他的爵位,罢黜他的官职,却不怪他在战场上公然挑衅皇权,撕毁朕颁发的圣旨。
  赵容央,你可曾还记得你的身份?”
  容央全身发冷,心口却又像被火烧:“我的身份,是大鄞人,是希望每一寸山河有关城相依,有将领相守的大鄞人。”
  官家如听笑话:“你太理想了。
  你当朕不希望这四境固若金汤,安如磐石吗?”
  吕皇后出声劝慰:“嘉仪,官家召回褚怿,本就是为你,你不能这样……”
  “你闭嘴。”
  容央直言不讳,“与其用这份闲心管我,不如去管一管你那位丧心病狂的女儿,看看她都做了什么。”
  “赵容央——”
  官家横眉呵斥,容央目光冷毅,看回官家道:“爹爹,难道您就不奇怪,为什么金军能够在一夜间拿下贺家军的蓟州城吗?”
  官家一怔,不知是为这一声复杂的“爹爹”,还是这一句诛心的诘问。
  容央道:“当初悦卿回京上报贺家军军情走漏一事,您不信,坚称是贺平远的惑敌之策,那现在呢?
  贺平远畏罪自裁,东线却依旧一溃再溃,难道他大金真是天兵神将,所及之处望风披靡,而我大鄞将士就全是孬种夯货,只能认栽投降么?”
  吕皇后变色道:“嘉仪帝姬这是什么意思?
  !”
  容央亦变色道:“令爱逃离大辽时全系小王爷耶律齐相助,而今耶律齐联合大金向大鄞复仇,您聪睿如此,还能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吕皇后惨然失色,不及反诘,官家厉喝道:“你够了!”
  容央瞋目不言,巍然不动,官家森然道:“慧妍昔日是曾算计于你,但她心中之恨从何而来,你最是清楚明白!当年若不是她替你和亲,你岂有机会嫁给褚怿,安安稳稳地站在这里对朕、对皇后、对那个曾替你蒙屈受辱的妹妹大相指责?
  !”
  官家愤然拿起一份奏折摔至殿下。
  “这就是你所护之人抗旨的结果,你自己看看罢!”
  容央被猛然摔在裙裾前的奏折激得一震,弯腰捡起来后,双手竟有一瞬间不受控制地发抖。
  吕皇后居高临下,静静观望着,半晌后,终于如愿地看到了赵容央脸上的错愕。
  容央盯着奏折上的军情,一刹那间,身如冰封。
  跟大金开战的次年三月,忠义侯褚怿率二万褚家残兵抗旨守城,六日后,弹尽粮绝,关城失守,大金回绝大鄞朝廷提出的休战意见,破城而下,濒临黄河。
  东路军已驻扎在冀州,一旦跟西路军会合,大金即可渡河南下,向汹汹黄水对岸的汴京城发动最后总攻。
  一时间,朝野动荡,人心惶惶,弹劾忠义侯褚怿妄自尊大、贪功误国的奏章堆积成山。
  不日,官家下旨,押送战犯褚怿及麾下将领回京候审。
  烈日悬在头顶,一条黄土漫漫的官道上,官差押送着一队囚车行过。
  这里是太行山最南处的边界,再往前走个三五日,即可改换水路抵达滑州。
  从滑州去汴京,快,则最多便只需六日了。
  衙役瞄一眼树林上火辣辣的日头,不明白为何四月都还没到,这天就毒辣得像在烧火,不耐烦地谇过一声后,衙役招呼同行的解差停下来休息。
  一列囚车停在蝉声起伏的树林里。
  “都老实点啊!”
  简单交代过后,两个解差跑去林里头方便,剩下的围坐树下,掏出酒囊、干粮来小憩。
  有一人瞄了树下最前头的囚车几眼,提醒道:“这地方空得很,还是看牢点好。”
  衙役无所谓道:“怕什么,再他娘的官大也是个屡战屡败的罪囚,还抗旨……本事没有,脾气倒大!”
  衙役显然愤愤难平。
  先前那人咳一声,道:“两万残兵打八万金军,能守那么久,也够意思了,再说……”
  蓦地压低声音:“不是说是守城的时候,给通判摆了一道么?”
  “不是通判,是那传旨的内臣……”又一人探头过来,很是秘密地补充。
  “苍天,这事情办得!”
  得知真相的解差唏嘘不已。
  窸窸窣窣的交谈声混入聒噪的蝉声里,褚怿坐在囚车中,缓缓睁开眼眸。
  眼前是叶缝间漏下的丝丝清光,几绺枯干的发丝贴在干裂的唇上,风一吹,硌着裂纹扬起来。
  百顺被关押在边上的囚车里,隔着木栏看到这一幕,扭头朝树下道:“拿水来!”
  树下的窃语声一止,领头的衙役不耐地瞥去一眼,旁边的解差低声劝道:“给吧,便是做不成侯爷,也八成还是驸马爷。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另一人点头,附和:“照刚刚老周那说法,咱还是得小心伺候着,别回头把人逼急了,当真造起反来,那你我……”
  瘪着嘴,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衙役不屑至极:“一家老小全在官家眼皮底下,他要敢造反,老子头搬下来当凳子坐。”
  说罢,翻个白眼,把水囊扔给最后附和的这位解差,意思不言而喻。
  解差无奈,拿上水囊走过去。
  百顺道:“给侯爷。”
  解差皱皱眉,其实大伙对这位被押送回京问罪、大名鼎鼎的忠义侯还是很有几分钦佩在的,奈何就如衙役所言,脾气太大,太冲,哪怕是个小厮,讲起话来也颐指气使,次数多了,他们这帮押送的人心里难免窝火。
  分明是押战犯,又不是伺候祖宗。
  压下那点不忿,解差走至褚怿跟前,把水囊递过去。
  对方倒是爽快接了,没刁难什么,只是喝完以后,顺手就把水囊抛去了旁边。
  旁侧囚车中,百顺麻溜地接住,仰头就是一顿猛喝,喝干后,这才把水囊扔回给解差。
  “……”解差吞声忍气,转身想走,发现水囊的囊口空着,转眼一看,盖儿还在褚怿手上。
  解差默了默,走上去。
  “那个,侯爷……”解差摇摇手上的空水囊,提醒,“盖儿。”
  褚怿蓬乱的发丝在鬓角拂动,黑睫压着眸,点点头,举起手里的东西。
  解差没多想,凑上前去拿,手伸入木栏的瞬间,瞳孔一震。
  树下那堆人正赌着金军何日突破信德府,会师浚州,南攻汴京,一人押来一个日子,吵得闹闹哄哄。
  先前去方便的俩解差结伴归来,展眼朝树下囚车一看,色变震恐。
  然而不及发声,围坐树下那堆人已应声倒地。
  远处二人倒抽一口冷气,双腿骤软,差点又要尿上一泡。
  树下,褚怿扔掉佩刀,从衙役那里搜来解铁镣的钥匙,眼也没抬:“想跑就跑。”
  声音是冲他二人去的。
  二人眼睁睁地看着他把铁镣解开,犹如困兽出笼,哪里还敢逗留,回神后,跑得命都不要。
  褚怿扔下铁镣,转头,走向后面的几辆囚车,被囚的是褚家军中跟褚怿一起抗旨守城、最后中计丢城的五位将领,穿着屈辱的囚衣,散着枯干的头发,戴着冰冷的枷锁。
  但此刻,眼睛里迸射着光。
  说不上来是欣慰的光,还是辛酸的光。
  褚怿把人挨个放出来,依旧是那副冷漠脸孔,只声音斩截,是一锤定音的孤勇:“两条路。
  自己走,跟我走。”
  五人闻声而笑。
  “褚家军,只认忠义侯。”
  四月初三,战犯忠义侯畏罪潜逃的消息传入京中,与此同时,大金东、西两路军会师于黄河之北,不日将渡河南下。
  大鄞皇宫之内,一片哗然。
  从战前争到战后的两派朝臣又开始在大殿上唇枪舌战,一派慷慨陈词,怒叱求和者的窝囊误国;一派冷嘲热讽,痛批主战者的匹夫之勇。
  官家坐在高而冷的龙椅上,这一回,不再震愕得呕血捶胸,也不再困顿得痴痴惘惘,他只是平静坐着,木然地坐着,落寞地坐着,等底下众人争乏以后,寥寥开口道:“吴缙,你怎么看?”
  刚跟一位主和官员争得面红耳赤的吴缙板着脸孔,毅然道:“召集各州厢军,入京勤王!”
  官家沉默一会儿,又道:“范申,你呢?”
  范申倒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姿态,道:“弃汴京,退守金陵。”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主和一派虽然以他为首,但在他开口以前,尚只想到继续让利求和,而万万不敢直言弃城南遁。
  刹那间,一殿俱寂。
  吴缙怒极反笑:“敌军尚未压境,就惑主弃城南逃,范申,你与卖国求荣的狗贼何异?”
  殿中气压更冷,范申仍是纹丝不动,泰然回道:“大金六十万大军会师于黄河北岸,杀入汴京不过俯仰之间,不逃,难道等着做他金人的俘虏吗?”
  一名主和朝臣道:“自上月起,岳州、衢州、建州多地发生叛乱,厢军忙于镇压,恐难及时入京支援,臣以为,还是范大人所言在理!”
  求生的本能像干柴上的烈火,那样迅速、也那样合理地在朝堂上熊熊燃烧起来。
  “正是正是,这厢军本就不禁打,眼下忙着平叛,哪里还顾得上入京勤王?”
  “入京就是跟金军打,那些个久疏战阵的东西,能打吗?
  敢来吗?”
  “来也是羊入虎口,倒不如留守内地,稳住后方啊!”
  “……”
  官家听着底下一句胜一句昂扬的“弃城保国”、“弃车保帅”……一时间,竟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惭愧。
  嘈杂中,突然有一道金玉相撞一样的声音传入耳中,清冷又有力。
  众人定睛看去,神情微变。
  赵彭玄袍深黑,望着龙椅上尊贵又颓败的天子,道:“父亲去金陵休养吧。”
  殿中一寂。
  赵彭道:“汴京城,我来守。”
  殿中众人不约而同敛声,官家撩起眼皮,一眨不眨地盯着底下请缨的赵彭。
  范申眼眸微动,出列道:“臣赞成太子殿下的提议。”
  很快,又是一位位朝臣朗声:“臣附议。”
  “微臣附议!”
  “……”
  云层淡开,炎日漫射入肃穆庄严的大殿,一声声的“附议”回荡其中。
  有人踌躇满志,有人心灰意绝。
  吴缙脸色漠然,站出一步,拱手道:“臣,愿随太子殿下守城。”
  御史中丞于鉴:“臣守城。”
  侍御史宋淮然:“微臣随太子守城。”
  官家眼神复杂,片刻道:“好。”
  嘈杂的大殿渐渐肃静下来,不知是震动于这一份大义而静,还是窃喜于这一份愚忠而静。
  范申按捺着涌动的心潮,提醒道:“忠义侯褚怿畏罪潜逃之事一直悬而未决,离京前,还请陛下定夺。”
  官家想到那一位先是抗旨、后是叛逃的孤城守将,那个让爱女一次次和自己争锋相对的驸马,原本无甚波澜的眼瞳里暗流涌过。
  不及决策,赵彭道:“抗金一事,已足够令父亲焦头烂额,这点琐事,交由我来办就是了。”
  范申似笑非笑:“琐事?”
  赵彭转头看他一眼,眼神冷锐:“范大人要留下来跟我一起守城吗?”
  范申一怔,不解其意。
  赵彭道:“既然不留,烦请把官家平安送至金陵便是,京中事务,有我和丞相吴大人在,不劳你操心的。”
  范申脸色微青,敛容拱手:“陛下……”
  官家开口:“准。”
  范申愣了愣,半晌,方反应过来这是准赵彭提议的意思。
  一抹暗影笼上眉间,范申抿紧唇线。
  官家道:“范申负责南下一事,吴缙拟诏,号召各地厢军入京勤王,有多少,是多少。”
  二人领旨。
  吴缙脸上冷意不褪,心知这“有多少,是多少”,不过是“能来多少,你就用多少”罢了。
  官家潦草地交代完了这两句,默默地想了一想,似再也想不出什么来,惫声道:“退朝。”
  崇政殿外,范申向福宁殿的内侍道:“转告皇后,不必再画蛇添足,带着小殿下跟官家南下就是了。”
  大敌压境,国军溃败,汴京已成必陷之城。
  赵彭留下,固然留名千古,但也是自寻死路了。
  内侍了然,应声离去。
  范申望一眼琉璃瓦外蔚蓝的晴空,捻须长吁一口浊气,便欲离开,倏又想起刚刚在殿上栽的一个小跟头,慢慢收住步伐。
  褚悦卿哪褚悦卿……这人命硬至此,难不成是石头变的吗?
  不过,再硬,回来也只是给人做陪葬的命了。
  范申想通,阔步而去。
  官家弃城南下的决定像一块巨大的巉石,砸破了整座禁廷的平静。
  吕皇后是所有后妃中第一个从这份平静里惊醒过来的,当夜,就吩咐福宁殿中的宫人收妥了大小行李,俨然一副随时可以随驾离宫的架势。
  她本是卑微出身,发迹后,也一贯以勤俭自持的形象示人,并不太在意那些金银细软,只是收了些官家御赐的珍品,以备日后维系旧情。
  剪彤却不这么看,去偏殿检视完后,回来劝道:“娘娘,官家虽说是去金陵休养,但实则就是弃城南逃,这逃命的路上不知会有多少变数,何况您又还带着小殿下,金银一类,还是多多益善呀。”
  吕皇后沉吟不语,剪彤又道:“要是这汴京城真给金人攻下,您留在这殿里的物件,也是平白给金贼糟蹋啊……”
  吕皇后眉尖一蹙,果然流露愠色,道:“那便照你的意思,再收收吧。”
  剪彤笑应,去前又想起一事,踅身道:“南下的事……娘娘可派人去知会帝姬了?”
  一国之君弃城逃亡,便等于是京都不保,这样石破天惊的消息,自然不可能对外泄露,赵慧妍一直独居宫外,又无甚人际往来,如果皇后不通知,恐怕是很难知情的。
  吕皇后闻言沉默,剪彤的心跟着一坠。
  这沉默只是短短一刻,在这一刻,吕皇后心里掠过许多事。
  她想起最后一次跟赵慧妍交谈时,她脸上那种冷峭的笑,她想起她对贺平远之死的淡漠,想起她在长春殿偏殿里不屑又嚣张的忤逆,还有……
  那日赵容央在文德殿里的告发。
  ——令爱逃离大辽时全系小王爷耶律齐相助,而今耶律齐联合大金向大鄞复仇,您聪睿如此,还能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知道为什么,吕皇后心里总有个声音在响。
  ——这,是真的。
  放在榻上的手悄然收紧起来,剪彤喊了声“娘娘”,唤回吕皇后的思绪。
  定了定神,吕皇后道:“一切看官家的旨意。”
  剪彤一怔,继而明白了。
  喉咙里蓦地像梗了根刺,想开口又不敢开口,剪彤五味杂陈,转身往外而去。
  不想刚至殿外,夜幕里急匆匆赶来一人,提着摇摇晃晃的一盏灯笼道:“官家旨意,请娘娘速速带着小殿下前往宣德门,东西收了多少是多少,切不可再耽误了!”
  剪彤悚然一惊:“怎么这么快?”
  明明早上还在朝堂上商议此事,范大人那边连详细的南下计划都还没定出来!
  内侍道:“斥候来报,今日夜里,黄河上飘着上百来艘大船,恐是金兵开始渡河了!”
  剪彤大震。
  内侍催道:“姑姑快别愣着了,赶紧催娘娘动身罢!”
  吕皇后坐在殿中,已然听得声音,相较于剪彤的六神无主,她倒是镇定许多,甚至隐隐生出一分庆幸。
  快些也好,有些事,越快越好。
  至于慧妍那边……
  的确是来不及去知会了。
  吕皇后收拢思绪,当下不等剪彤回来禀报,立刻吩咐宫人动身,并亲自去偏殿叫醒赵安。
  赵安穿着一袭明黄色绸缎睡袍,躺在帐中睡得口水直流,雷打不动。
  吕皇后看伺候的宫女唤了半天,屁用没有,心头不由火起,上前就把赵安的被褥掀开,揪着他衣襟把人拽起来。
  床外宫女很识趣地垂下眼,不敢再看。
  “唔!”
  赵安因突然的猛烈拉拽惊醒过来,睁大眼睛,张嘴急喘,口水流得更凶。
  吕皇后嫌恶地皱紧眉,便欲发作,蓦地又想到什么,敛去那一脸怒容,温柔地在赵安嘴边揩了揩,哄道:“安儿乖,外边有坏人要进来打人了,快换上衣服,跟嬢嬢走。”
  赵安似懂非懂,只是机械地点头,含糊道:“安儿乖,安儿乖……”
  吕皇后扬起的唇角一僵,灯火照着她的脸,那样的温柔,那样的悲哀。
  宫女看赵安醒来,忙上前伺候他更衣,吕皇后默不作声退至一边,待一切妥当后,领着众人前往宣德门。
  金军大抵是真的渡河了,宵禁后的深宫第一次这样嘈杂混乱,吕皇后一行在禁军的护卫下离开内廷,抵达宣德门时,灯火烨烨的城门下已是乌泱泱的一大片,一会儿有人发号施令,一会儿有人哭哭啼啼。
  四周陆续还有人赶来,官家的銮驾被挤在人群中央,外面围着一层内侍禁军,一层嫔妃宫女,一层懵懵懂懂、叽叽喳喳的皇子帝姬……当真是寂寥又热闹,威严又滑稽。
  吕皇后再如何有心理准备,看得这一幕,也不由忐忑了。
  “让开,都让开!皇后娘娘驾到!”
  剪彤扬声喝令,拨开人群,护着吕皇后和赵安入内。
  里头好歹是静些,官家坐在华盖低垂的銮驾上,垂着眼默然不动。
  崔全海绷着脸左右环顾,一副等人的焦急神色。
  吕皇后以为是在盼自己,也急着快些走,便招呼道:“崔内侍!”
  崔全海看过来,利落地行礼后,欲言又止。
  吕皇后一下看出他神情不对,环目一看,四周还并无钱贵妃和她那小皇子的身影,当下明白过来。
  胸口不由一窒,吕皇后保持微笑,道:“十哥还小,不像安儿这样容易招呼,贵妃来晚一些也是人之常情,不急,等等便是。”
  崔全海应和一笑,却并多言什么,吕皇后晓得这内臣并不是很亲近自己,如放在平日,倒也不觉着什么,可今夜突然就憋闷起来,等在这嘈杂的人群里,越等越感觉有一股无名的火在心头烧。
  一刻钟后,钱贵妃一行终于到了,大大小小的一堆官皮箱,抬得一众内侍汗流浃背。
  这还不够,贵妃头上、脖上、手腕上亦戴着满满当当的金银珠宝,浑然个行走的货车一般。
  想来也是,库里的珍品太多,装不下,收不及,自然就只能先往身上凑合着待了。
  吕皇后啼笑皆非,脸往官家那儿偏,唇刚动,官家看着钱贵妃,发话道:“东西摘下来,收妥再走。”
  钱贵妃梨花带雨,又羞又急。
  官家道:“不要怕,朕等你。”
  钱贵妃那双含情目里的泪水更汹了。
  吕皇后一句嘲讽梗在喉中,脸色铁青。
  三更时,残星寥落,暮春的夜风阴恻恻地吹在一座空荡荡的宫城里。
  官家率领着数量多达六百人的后妃、皇嗣、宫人,在禁军的护卫下从通津门水路出城,声势浩荡地逃离这一座静默的皇城。
  夜幕沉沉,水声起伏,汴河上大大小小的船只挤挤攘攘,河岸上等待上船的人群喧嚷纷杂,原本还有点模样的队伍,到这里全乱了。
  吕皇后攥着赵安的手,眼睁睁看官家牵着钱贵妃和那玉雪可爱的小皇子登上最大的那艘福船,胸口里的灼烧感越来越强烈。
  这时,一个内侍装扮的人挤进来道:“娘娘,官家吩咐,您跟九殿下去那边的船。”
  吕皇后冷然敛回目光,看也不看那人,拉着赵安便随着他指引而去,身后跟着的侍从低低埋怨,及至船前,方脸色稍霁。
  幸而是一艘上得来台面的大船。
  众人登船,吕皇后撩开船幔,肃着脸走入舱内,定睛看时,赫然瞪大双眼。
  船舱里侧,烛火幽微,一人玉簪螺髻,杏眸盈盈,身着金丝薄烟翠绿纱褙子,绣着细碎金桂的织锦百褶裙逶迤在地板上,映着窗外射入的夜光。
  “官家要南下这样重要的事,嬢嬢怎么都不派人来告诉我?”
  赵慧妍坐在角落里,冷冷地望过来,道:“难道是看我没用,便不要我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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