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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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夜
  秋风吹过檐外泛黄的椿树,枯干的叶被卷得簌簌而下,在寂静长夜里回旋飘舞。
  翠盖丹缨的马车穿过寂寥长街,容央抱着襁褓里酣睡的蜜糕,倚靠在褚怿肩头,回想起今日侯府里的一幕幕,低声道:“奶奶老了。”
  这一天,府里的氛围那样喜庆,堂中的欢笑也那样浓烈,可是到头来,容央记得最深刻的居然是文老太君脱掉的牙。
  人老先老牙。
  往日里一口银牙蹦得贼欢的老太君,那个又固执、又刚硬、又不可一世的老太君,终于也开始裂开了缝,开始虚弱,开始破碎,开始衰老了。
  旋舞在车外的落叶把纷纷乱影投映在窗纸上,褚怿揉着容央微凉的手,静静道:“总会老的。”
  容央颦着眉,拿胳膊肘撞他。
  褚怿不做声,容央被笼罩在一片沉默里,突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讲。
  大概他也是在宽慰吧。
  宽慰自己,宽慰她。
  这一走就是一载以上,下次再相见,真不知道是何等光景。
  承认亲人的老去,总比自欺欺人,却猝不及防的好。
  容央释然也黯然,道:“朝堂上的事,也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吗?”
  燕云十六州收回来以后,便是各州太守的选调,既然要上缴给大金三年的赋税,那各州长官多少就得跟大金的朝廷打些交道,要是选去不妥当的人,只怕会有后患。
  另外,范申在此次谈判中立下“大功”,为巩固势力,重新栽培羽翼,估计会在各州幕僚里安插人手,容央担心褚怿和赵彭防备不及,等一走后,赵彭更势单力薄,日后受范申压制。
  褚怿明白她的顾虑,安抚道:“放心。”
  他们能推测到的,官家多少也能推测到,这样一大片失而复得、足以功垂千古的土地,官家是不会容许任何一方将之作为植党营私的沃土的。
  “十六州长官,全由官家亲自敲定,吴缙、范申包括太子所荐之人,无一入选。”
  容央有点意外。
  褚怿笑笑,蓦地又想到什么,道:“对了,今日宫里下了道旨。”
  容央眨眼:“什么?”
  “传召上柱国萧绪之子萧文玉入京。”
  容央双眼骤亮,坐直起来,差点惊动襁褓里酣然梦里的蜜糕。
  褚怿乜她一眼,靠过来把蜜糕抱过去,动作还有点生疏。
  容央帮了点忙,心思全在那旨意上:“那就是要给慧妍和萧文玉赐婚的意思了?”
  睡梦里的蜜糕因位置的挪动而瘪了下嘴,两根浅浅的小眉毛皱着,一脸不爽快。
  褚怿拨他小嘴,严谨地答:“或许。”
  容央道:“什么或许,肯定就是!”
  褚怿又耷拉眼皮看她,明显一脸“激动什么”的揶揄。
  容央认真道:“萧文玉是我举荐给她的。”
  又道:“也是我以为的,应该能真正给她幸福的去处。”
  这座囚笼一样的宫城,对赵慧妍这位帝姬来讲,实在是有点太冰冷,太残酷了。
  它不但囚着她的躯壳,囚着她的灵魂,还要她心甘情愿地把被囚禁的自己打磨成他人上位的阶石。
  它简直像是要榨干她,哪怕是她阴冷的恨。
  容央靠在褚怿的臂膀上,道:“只有爱才能救赎一个人。”
  褚怿点评这一感慨:“没头没脑。”
  容央又用胳膊肘撞他,后知后觉蜜糕在他怀里,忙探头去看。
  “哎呀,都说过不是这样抱的啦……”
  不看不要紧,一看又是一大堆问题。
  容央叽叽喳喳,到处挑刺,褚怿的头慢慢地大起来,两条胳膊给她摆来摆去。
  半天后,可算定型了,容央瞅着他僵硬的坐姿,捂住嘴噗嗤一笑。
  褚怿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低头时,怀里的蜜糕竟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咧着嘴,也正朝他笑。
  褚怿唇角不觉扬起来,脸往车窗偏,也笑了。
  马车驶在温柔的秋夜里,车外人烟繁盛,灯火可亲。
  长夜深深,裹卷着一地枯叶的秋风吹在夜阑人寂的御花园里,御湖东侧的一幢双层小阁内,银白宫灯燃照着一派春痕的屋室,凝冻着荒唐又残酷的一幕。
  赵慧妍衣衫不整、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榻上。
  榻下,是大醉初醒的忠武将军贺平远在手忙脚乱地捡衣服,套裤子。
  落地罩外,有福宁殿的宫人在敛容看守,本就不算宽敞的小阁在这诡异氛围的压迫下,愈显得压抑逼仄。
  针落可闻。
  贺平远绷着一张红潮未褪尽的脸,一面悉悉索索地穿着衣服,一面回捋着今夜的情况。
  官家在御花园里设宴,邀他和贺家军中几位高级将领入席,他因不胜酒力,奉旨随内侍前往御湖东侧的玉清阁里小憩。
  怎么一睁眼起来,就成了眼下这副荒诞情形!
  贺平远瞳仁深缩,极力想回忆起所有致命的细节,然而大脑全像被严冰冻住一样,除入阁后的那一瞬发昏外,再无一丝记忆。
  究竟是怎么回事……奸*污帝姬,这样株连九族的大罪,怎么会发生光天化日的禁廷之中……
  真的是自己喝醉犯事了,还是……
  贺平远心内悚然,胸口如擂剧动,穿好衣裳后,扭头朝榻上看,赵慧妍歪头靠在帐幔凌乱的床柱上,两眼空空洞洞,身上依然不着片缕。
  贺平远触电一样把目光移开,质问的话因刚刚那行尸走肉般的一幕卡在喉咙里。
  屋外传来脚步声,守在落地罩两侧的福宁殿宫人齐声行礼:“皇后娘娘。”
  贺平远一震,转头对上吕皇后的目光。
  吕皇后已经在外间等候多时了,进来后,端庄威严,仪态从容,显然改去了刚刚撞上他二人同床时的震怒。
  “贺将军知道该怎么办吧?”
  贺平远目眦尽裂,心中天人交战,最后咬紧牙跪下去:“罪臣……知晓。”
  吕皇后点头,道:“我已派人向官家禀明你酒力不支,一觉至此方醒,现在,由刘内侍送你出宫。”
  贺平远铁青着脸。
  吕皇后扬颔:“贺将军?”
  刺骨的风又从窗柩外吹刮进来,跟吕皇后的呼唤一样,都冷峭得杀人的刀,贺平远寒声道:“罪臣……遵旨。”
  吕皇后往边上一瞥,刘内侍应旨上前。
  赵慧妍坐在床榻上,吕皇后走过去,捡起她散落在地的衣物。
  剪彤捧了一套干净的衣服走上来,吕皇后把捡起的那些放过去,取下一件绢纱金丝木槿纹的雪白里衣。
  吕皇后走至床前坐下,给赵慧妍穿衣裳。
  赵慧妍打开干裂的嘴唇:“别碰我。”
  秋风拨动灯盏上的烛苗,吕皇后静静地道:“秋夜风冷,你这样,会着凉。”
  逼仄的寝阁十分的寂静。
  赵慧妍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吕皇后道:“你不能嫁给萧文玉,你弟弟不能没有你。”
  赵慧妍的眼中流下泪,吕皇后抚摸她的脸颊,抹去她冰冷的泪:“慧妍,你听嬢嬢的,嬢嬢是不会害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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