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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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棋局
  二人去后,本就肃穆庄严的大殿愈显凝重,褚晏收敛心神,看内侍崔全海亲自奉上棋盘、棋具,踅身退下时,不动声色朝自己一瞥。
  这是极具暗示性的一瞥,褚晏早在御前做侍卫时就领略过这样的示意,虽然时隔多年,但他还是在第一时间读懂了这位故友的提醒。
  唇角一牵,褚晏大喇喇笑起来,摸着下颔走至官家对面坐下,端详着墨线纵横的棋盘道:“臣这刚从北边杀回来,气都还没喘匀一口,官家就急着再跟臣杀上一局,这便是赢,恐怕也有点胜之不武罢?”
  官家淡笑,不以为然地拈棋,道:“你还当是十年前,披起战甲,拔了宝剑,朕也可以跟你在武场上一分高下?
  老了,朕眼下也就只能跟你在这棋局上切磋切磋了。”
  褚晏听他忆昔叹老,许多被尘封心底的往事也不由起了涟漪,然只是一瞬,褚晏定神道:“那官家的棋局可不比大辽、大金的阵地好闯,臣今日要是侥幸赢了,可得讨点奖励。”
  官家失笑:“你想要什么奖励?”
  褚晏道:“臣也老大不小了,官家要是不介意,不如就给臣赐个婚吧?”
  官家一枚白子夹在指间,抵于半空僵滞不动,抬眸时,对上褚晏一双坦荡的笑眼。
  这样虎虎生威的一双笑眼,官家已经多年不曾见得了,原以为这份风采已和当年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一起,伴随着远征的号角彻底离去,却原来,它还是深藏、久存于一簇不熄不灭的心火里。
  官家收摄心神,勾唇应:“是你太挑,不然,威震三军、文武双全的褚家主帅何至于孤身至今?”
  褚晏耸眉答:“是很挑,所以很怕自己挑上的人挑不上我,这不,只能仗着今日跟官家下棋的机会,厚着脸皮讨个恩典了。”
  他笑得一半认真,一半势在必得;也一半调侃,一半听天由命。
  官家笑笑,似很淡然地应承了他的请求,继而缓缓落下了那颗白子。
  “嗒——”
  开局。
  日晷悄移,漫射于大殿地砖上的春晖更浓一寸,氤氲青烟后,一对相对而坐的君臣不再言语。
  只是执棋,下棋。
  空荡荡的棋盘慢慢被密密匝匝的黑白吞噬,攻,防,进,退……一步一营,俱默无声息,也锋芒交迸。
  是陷阱,是绝境,也可以是转折,是希望,是柳暗花明。
  然而……及至香炉里最后一根青烟燃尽,褚晏收回紧压于指间、无处可落的黑子。
  黑白交错的棋盘上,等待他的只是山穷水尽,断港绝潢。
  官家坦然收袖,目光略过胜券既定的棋局。
  褚晏定住心神,自嘲一笑:“就说官家的棋局不好闯,看来,今日是臣自取其辱了。”
  官家不以为然,把缴在手中的黑子一颗颗放入盒里,道:“一局棋罢了,不至于有辱可取,不就是想要个御赐的婚礼么?
  你在前线效忠多年,此次又于北伐战场立下大功,还怕朕连一桩婚都舍不得赐给你?”
  褚晏扬唇:“一码事归一码事,臣只是嚷嚷着以弈胜求赐婚,可不舍得拿战功换姻缘。”
  官家也笑:“有些姻缘,的确是得以战功相换,不过你既然不舍,朕又还能强买强卖不成?”
  褚晏唇畔痞笑一僵,“有些姻缘”四字,蓦地刺痛他内心最敏感之处。
  官家倒并不看他,只是顾自道:“倒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人定的姻缘,终不如天赐的良缘,譬如……你跟朕的小女慧妍,这次不正是因天意而结下一缘?
  要是此缘不休,能成你二人一生琴瑟,岂不是旷世佳话一段?
  恰应了那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或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么?”
  玉石撞击的泠泠之声响在空寂的棋局外,褚晏望着那一片死局,眼底笑意彻底僵凝。
  自打入城以来就蛰伏于心底的预感终于被现实验证,荒谬绝伦的决策,却被冠以这世间最动人的、浪漫的辞藻。
  褚晏冷冷一哂,道:“官家这是要臣老牛吃嫩草啊。”
  官家拨弄着玉盒里的棋子,笑道:“你二人都是为国为民的英雄,要是真能结成连理,乃是我大鄞一等一的喜事,世人称颂还来不及,谁敢那样笑话你?”
  褚晏彻骨冰凉,微笑道:“那照官家这话,是笃定要招我这混不吝入皇家,做个跟悦卿一样的金龟婿了?”
  “跟悦卿一样”入耳,官家的脸是显而易见的沉默,他不再笑,甚至不再虚与委蛇,褚晏心中更冷,因为他读懂了这一沉默。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破天荒的提议,但显然,面前这位看似波澜不惊的君王,是并不愿意大鄞出现第二个像褚怿一样的驸马的。
  尤其,这个人依旧姓褚,甚至还是褚家如今的当家人——他。
  褚晏心潮激涌,更深一层、也更令人齿寒的预想慢慢浮上心头,但是他不能表露一丝的了然和慌乱,他只能保持微笑:“国朝有规矩,尚主就得断官途,褚家有一个悦卿做例外,已经足够让官家难做,臣又哪里忍心再趟这趟浑水,平白给官家添堵?
  恭穆帝姬风华绝代,至勇至义,天下自有万千郎君梦寐以求,官家就还是饶过臣,莫让臣当这天下人口诛趣÷阁伐的老牛了罢。”
  大殿中许久寂静,官家放落掌中玉棋,道:“可上回慧妍跟朕说,早在大漠患难时,她就已对你倾心不已了。”
  褚晏面色骤冷,官家威仪地道:“朕欠她太多,唯有再为她觅得佳婿方能偿还。
  你尚不曾为人父,或许难以体察这种愧怍,但人心肉长,同为大鄞人,俱是牺牲者,面对她,你心里多少也能有一份心疼。
  朕不求你跟她情投意合,恩恩爱爱,只要你婚后善待于她,跟她生个一儿半女,让她这后半生有个念想和着落,朕便已心满意足。
  至于官场上的事……悦卿嘛,早晚是要承爵的,届时他独当一面,你不也正好把肩上的担子卸给他吗?”
  褚晏收拢唇线,低着眉眼静静不语,官家无声端详他,心知已该点到为止,颔首一笑:“总之,良缘不可失,朕今日言尽于此,只是恳望,并非逼迫,事成与否,但凭你心意决定。
  半月后,范申将和贺家军一并抵京,庆贺大典上,朕会逐一封赏,若在此之前你没有异议,朕便在那日替你二人赐婚了。”
  东华门外,一辆华盖缀缨的马车在御道上渐行渐远,车中,赵彭看着窗外熟悉的宫阙城墙,又一想稍后要见的容央,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便欲转头去分享则个,却见对面所坐之人深眉敛目,全然不像个即将回家深拥爱妻的模范丈夫,赵彭不由敲窗警示。
  褚怿抬眸,对上他明显有不满的眼神。
  赵彭正襟危坐:“我那痴情如尾生的姐夫是被水妖抓走了么?”
  痴汉尾生苦候爱人不至,水涨,不走,最终抱柱而死,实乃情深得惊天动地。
  褚怿默默在心中嫌弃不吉利,放下支在眉骨边的手,道:“殿下对恭穆帝姬的了解多吗?”
  赵彭本就微恼他不把容央放在心上,这厢听他张口就提赵慧妍,瞋目而视。
  褚怿及时打断他荒谬的遐想:“她今日来得不寻常。”
  赵彭欲言又止,想起先前在队伍里隔窗所见的一幕,心中也终于涌起疑窦,道:“你的意思是,她不单纯是为迎接大军凯旋而来的?”
  褚怿嗯一声。
  赵彭蹙眉,顺势想想,确如褚怿所言,如果赵慧妍今日单纯是来迎接大军,那怎么着也得先见他这个同胞哥哥一面,可是在城门口,赵慧妍非但没来相问片语,更是压根没他这人般,满心满眼只是领军在前的褚晏,仿佛……
  赵彭忆起当时车窗外那些夹着口哨的欢呼声,心里一个咯噔:“难道慧妍是专程奔褚大将军而来?
  她……喜欢上他了?
  !
  ”
  褚晏翻山越岭救下和亲帝姬赵慧妍一事,早已被国人传颂成一段佳话,所谓英雄救美、以身相许,赵慧妍如是因这一恩而对褚晏动了芳心,那一切便都解释得通了。
  赵彭越想越心惊,俩眼瞪得圆如铜铃,褚怿倒是泰然,转开眼道:“的确是专程奔四叔而来,但并非出自私情罢了。”
  赵彭听得头越大,不明白怎么前者是,后者又非。
  褚怿道:“官家今日留四叔在殿中对弈,多半也和恭穆帝姬相关,殿下回宫后,可多留意,若是官家贸然赐婚,还请及时劝谏。”
  赵彭自然知道褚家再尚主会是个什么尴尬情形,尤其还是褚晏跨着辈分尚慧妍,那关系,简直乱得不能细想,当下迭声答应。
  眼珠一转,又道:“不过……姐夫怎么就那么确定,慧妍想嫁褚晏并非是出自私情哪?”
  赵彭记性很好,对赵慧妍曾爱慕过褚怿的事一直久记于心,这厢听褚怿不承认赵慧妍移情别恋,难免有点小人之心,怀疑他是碍于颜面不肯承认自己失去魅力。
  褚怿胳膊抵窗,显然并不把他这一小猜忌放在心上,淡答:“眼神不对。”
  赵彭挑眉。
  还眼神不对?
  整这么玄乎。
  又越想越好奇,凑近:“那怎样的眼神算对的?”
  褚怿收回静远目光看他一眼,咫尺间,赵彭双眸乌黑澄亮,跟自己日思夜想的那双一样,天真里透着掩藏得并不高明的狡黠。
  褚怿默了默,道:“一会儿去府里看吧。”
  赵彭:“……”
  二人抵达帝姬府时,正赶上谭院判从门口出来,两厢撞上,自然免不了对容央近况的一顿询答。
  得知容央今日本是赶去了城楼,却因突然腹痛而返回家中,赵彭急得惊叫,跺着脚在大门口前揪住谭院判的一对衣袖,好一顿千叮咛万嘱咐。
  等到条条款款、大大小小地交代完毕,扭头去问褚怿还有哪里要补充的不,内侍钱小令上来禀:“驸马爷都进去有一炷香了。”
  暮春的浓光铺洒在郁郁葱葱的草木间,较之去年,今年府上的生机又盎然了一些。
  主院的那棵梧桐树下,依旧是如昔日一样的咋呼场景,红的扎眼,绿的招人,黄的、紫的、蓝的……一簇簇拥来挤去,尽态极妍。
  褚怿长腿疾迈,穿过花海,踏上屋前石阶。
  紫檀木镶边的湖光山色绢纱屏风后,有妇人罗衾盖腿,撑着贵妃榻的扶手迤迤而坐,窗外斜打而来的春晖铺在她纤薄的肩头,把那弱不胜衣的柔美之姿拉成一个极静谧、极朦胧的轮廓。
  褚怿脚步无声,绕着屏风悄然踱过去,一点点地把那轮廓收起来,封藏于心。
  容央心间一动,转头。
  有风拂动窗前的花香,栀子的甜在春光里融化,褚怿站在屏外,容央坐在榻上,两人蓦然相视,一瞬之间,半晌无言。
  赵彭风风火火地从大门口赶来,及至主院前,给雪青、荼白等一堆人团团拦住。
  赵彭自然知道这节骨眼该归屋里那俩人你侬我侬,然而想亲眼确认容央情况的心情实在已不能按捺:“我不讲话,不吱声,我就看一眼……我隔着缝儿看一眼……”
  声声恳求,直听得一众人心酸又感动。
  荼白心软,率先把人放行了,赵彭是以悄无声息入得屋中,隔着一大扇绢纱屏风,看到那令自己久久呆立的一幕。
  褚怿是蜷躺在榻上的,脸贴着容央隆起的孕肚,容央则靠着扶手而坐,摸摸孕肚,也摸摸孕肚旁褚怿的头。
  光线有些昏暗,赵彭看不清褚怿究竟是睡是醒,只是蓦然间像被雷击中,全身是奇异的、麻痒痒的触感。
  待得退出来时,褚怿蜷躺在容央身边的形象依旧在脑海里挥之不去,那恬静乖顺的模样,恍惚间,竟也像是容央的一个孩子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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