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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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宴
  戌时三刻,长春殿中的宫宴开场,因是家宴,没什么外臣,不必像上次宴请大辽使臣那样分前殿、偏殿两处筵席,容央于是很难得地跟褚怿同坐一筵,赏舞品乐,斟酒酌饮,都能并肩颔首,低低切切。
  中秋之夜,歌舞以祝颂团圆铺开,官家和吕皇后同坐上首,营造的亦是一派和睦景象,底下的皇亲很快放下包袱,觥筹交错间,探头探脑,聊成一片。
  容央边上坐着的分别是大帝姬端敏及驸马许晋合、三帝姬静淑及驸马吴嵘。
  前者人如其名,端方敏慧,跟其驸马的感情亦是以“合”著称;后者则跟其封号截然相反,非但人是个泼辣爽直的,夫妻感情亦是磕磕绊绊得很。
  单就容央所知,三姐静淑在婚后一年内就跟吴嵘大闹过三次,究其缘由,大概是吴嵘在风月场里流连惯了,尚了主都还收不回心,三番两次偷腥后为帝姬所不容,因而屡屡闹得家中雷霆大作。
  吴家是汴京城内排得上号的贵胄,吴嵘的堂叔就是而今的一国之相吴缙,官家那时顾及吴氏根基,没有对吴嵘有实质性的惩处,召来呵斥两句后,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以至于静淑最后心灰意冷,在明确留不住吴嵘的心后,索性就此把人撵回吴府去,酣畅自在地在帝姬府里养起了面首。
  大鄞重女德,便是帝王之女也难逃那些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规矩礼仪,静淑当初这一举动自然惹怒不少言官,官家也是费了很一番心力,方把事态压平。
  但无论如何,这两人貌合神离的婚姻还是就此成定局了,硬要谈区别,也无外乎是一人的外室小妾宠得低调,一人的面首美男开始收敛着养。
  容央大婚前,一直十分佩服这位三姐姐在婚姻中的魄力,有时甚至还破天荒地幻想着,要真要嫁人,还不如就在自己的府中养上他一百来号才情各异的小郎君,一不用看公婆脸色,二不用担心夫婿在外偷腥,那日子光是想想够人美得笑酸脸去。
  然而鉴于今日在马车里惹恼大醋精褚怿一事,容央此刻再看静淑,原本的钦佩之情便很是有些心虚气弱。
  褚怿是打娘胎里就带着一股傲气的人,别看现在对她百依百顺的,讲不纳妾就不纳妾,一撒气就肯低头来哄,但真要触及他底线吧,他只怕是寸步不让,半点情分都不肯留。
  不然怎么今日拿五六只手都数不过来的小郎君逗他,他就非要话锋一转,丁点亏都不肯吃呢?
  容央想着,哼一声,径自去倒了一杯酒,便欲去敬一敬静淑和端敏,面前人影一晃,竟是吴嵘提着酒壶,大大咧咧地跑褚怿身边去了。
  容央一凛。
  吴嵘在褚怿身边坐下,寒暄都不寒暄,拿着酒壶就跟他手里的半杯酒一碰,仿佛熟络得自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哥们儿。
  褚怿眉峰微敛,倒也不言,只是淡淡地把酒喝下。
  吴嵘面颊醉红,两眼盯着大殿中央翩跹起舞的一众彩衣宫女,嘿然道:“依悦卿你看,这台上的舞女何人最妙曼?”
  褚怿懒得看,答:“都差不多。”
  吴嵘很不以为然,“啧”一声,道:“此言差矣。
  你瞧瞧中央那位,虽然给簇拥得众星捧月似的,但也就那双眼媚几分,至于旁的,根本没法下眼。
  倒是离你最近的这位,对,就是这个,瞧瞧那身段,那晃得人抓心挠肝的哟……”
  吴嵘直勾勾盯着那彩衣宫女随舞步晃动的胸脯,笑得眼睛都快成了缝儿,褚怿默不作声,垂眸倒酒,突然脚下被一物砸中。
  低头,筵案底下骨碌碌滚来一颗龙眼,褚怿顺势抬眸,坐于静淑、端敏中间的容央瞪过来,大眼如炬。
  褚怿唇语:干什么?
  容央便欲作警告状,不巧静淑倒完酒去跟她碰杯,忙又拉开嘴角灿烂地笑起,笑至一半又继续朝着这边横眉竖目。
  褚怿静静欣赏,只觉得这变脸比边上舞蹈精彩太多。
  偏巧吴嵘又在耳边缠问:“悦卿,人间尤物,你看到没有?”
  褚怿便笑,答:“看到了。”
  酒宴后,官家组织众人前往御花园赏月。
  离开长春殿,大半人都已有几分微醺,及至御花园内,队伍早就乱得不成模样。
  所幸官家也没苛求众人按照原本的位次规规矩矩地排,围绕御湖的楼阁亭台俱张灯结彩,摆筵置酒,处处可供人娱乐休憩。
  容央怕素来不与人交际的明昭落单尴尬,离开大殿时,交代褚怿几句后,便跟静淑、端敏一块陪明昭入园去了。
  月影婆娑的一座阁楼上,视野开阔,夜风爽凉,赵彭坐在美人靠上吹着凉风,听得吴嵘又在那边大吐婚后之苦水,不由眉头打结。
  褚怿静坐一隅,本就给人凛冽之感的侧脸轮廓被月光一照,更显冷傲孤决,然眼下这一分冷,在赵彭看来只觉亲切温暖至极,当下挪至其身畔,喊:“姐夫。”
  褚怿回头看他一眼,算是回应。
  廊柱前的垂幔高高卷着,展望过去,漫步湖边的帝姬们尽在幢幢灯火之中,或丰腴端方,或玲珑烂漫,容央走在其间,无论何等神态,何等动作,都始终是夜色里最璀璨、最夺目的那一个。
  赵彭道:“姐夫别听吴嵘在那边胡扯,他自己不拿真心待三姐,也怨不得三姐不肯给他好脸色。”
  吴嵘今夜是真醉了,在后头抱着许晋合的一条胳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静淑的狠心决绝,什么日日夜夜地伺候着、供奉着,什么当着他面跟那些个面首亲亲我我,伤他尊严……
  褚怿淡淡一哂,不予置评,只道:“近来和宋淮然处得怎么样?”
  赵彭听他提及宋淮然,眉头又开始打结,嘴巴像给烫着似的,翕动半晌方道:“挺好。”
  这明显便是敷衍的辞令,褚怿偏道:“怎么个好法?”
  “……”赵彭开始后悔挪到他这儿来了,硬着头皮答,“宋御史心细如发,洞察秋毫,又敢于直谏,回回都能从我这儿抠出错来,助我修正,长此以往,我必能大有长进,日臻完善。”
  “……”褚怿白他一眼,想讲点什么又忍住。
  一盏灯笼挂在廊柱外,洒下暖融融的光,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赵彭那撇眉瘪嘴的小模样实在太像容央。
  褚怿转眼开:“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择善而从便可。”
  赵彭呵一声:“就他那张嘴,能讲出‘不善’的?”
  哪样不能给你讲出花来?
  褚怿不应,赵彭顾自哼哼两声,倏地想起一事,坐直道:“这两日总听到东北那边有军情传来,大辽和大金还没打完?”
  辽、金二国交壤于大鄞东北方位,以往是没多大战事的,但自今年入春后,一度烽火连天。
  朝中人分析,除大金地产匮乏,亟需扩张领土外,怕大辽、大鄞联姻后形成合力,戮力北伐,亦是其此次大肆进攻辽国的原因之一。
  褚怿道:“努鲁尔虎山一战刚败,兴中府丢了。”
  赵彭闻言大惊:“兴中府都丢了?
  那大辽皇帝还坐得住?”
  一时又心有戚戚:“金兵竟然如此凶猛?”
  去年年底,大辽骑兵把驻守边关的国军打得落花流水的情形尚且历历在目,赵彭实在难以置信,上半年还叱咤风云的大辽铁蹄军,会在金兵面前受挫成这番模样。
  褚怿眸光沉沉,神思也俨然沉浸于金兵之凶悍中去,没有回应。
  赵彭后知后觉有点失言,咳一声道:“不过,也可能是大辽刚跟我们打完没多久,虽然赢是赢了,但到底还是伤了元气,金人这回也是乘虚而入,不然,哪那么容易就打进努鲁尔虎山?”
  褚怿自然知道他这是悬崖勒马式的宽慰,回以一笑,道:“殿下有空,多去三司转转。”
  赵彭不疑有他,爽快答应:“行啊,那就从你的马军司转起。”
  褚怿点头:“马场上比一圈,敢吗?”
  赵彭真是给他逼得……哪怕是烂泥都要被硬扶上墙了:“敢。
  一圈算什么,只要你肯陪,十圈我都没在怕的。”
  沿着御湖漫步一圈,湖心的小岛上传来缥缈乐声,拜月仪式要开始了。
  容央探头去寻褚怿,被端敏打趣:“到底是新婚燕尔,一炷香都分开不得。”
  容央脸微红,袖手解释:“他不懂规矩,我怕一会儿出错,寻来交代几句罢了。”
  端敏闻言笑:“嘴上嚷嚷着人家不懂规矩,眼睛里却全是思念担心,原本只认翩翩少年郎的小嘉仪,看来还是被她以往最讨厌的大将军收服了。”
  侍立周围的宫女们窃笑,容央脸上更红,扬颔道:“我才没有被他收服!”
  端敏看着她这色厉内荏的小模样,也不继续拆穿了,只笑着道是。
  静淑在树下默默不语,眼往湖外一展,绿影蓊蓊的小径上,吴嵘勾着许晋合的肩,踉踉跄跄地走过来,边走边拿手板着一二三四,显然又是罗列他的苦楚。
  静淑冷笑一声,转开视线。
  容央目光紧随而至,待发现后方和赵彭走在一起的褚怿后,暗松口气。
  褚怿把她那小眼神捕捉着,负手而笑,默默走至她身前,捏了把她的脸。
  容央眼珠立刻往四下转,低声呵斥:“规矩点!”
  褚怿垂眸,又把她另一边脸颊一捏,这次直捏得红了。
  “你!”
  容央捂着脸,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褚怿也自吃了一惊,分明都没用什么力,这么不禁捏的?
  褚怿低头:“再揉揉?”
  容央咬牙切齿,要不是大庭广众的,真恨不能把他的脸抓烂去,气哼哼地往前走开。
  褚怿笑着跟上,走在她那团小小的影子边,伸手去给她揉脸,被她打开,又伸,要被打中时,躲。
  容央一巴掌打空,恼恨地侧目。
  另外两位帝姬及驸马相继跟在后,看在眼中,笑的笑,鄙薄的鄙薄。
  赵彭自去陪落单的明昭,乖巧地唤完一声“姑姑”后,把手里一个纸折的小物件送过去。
  明昭淡淡瞥一眼:“什么玩意儿?”
  赵彭唇边笑意微僵,把掌心里那东西捧高一寸:“玉兔啊,姑姑不是属兔么?
  一会儿拜月神,你有玉兔相佐,那便如有福星高照,所许之愿,定然就能愿愿成真了。”
  明昭眸底霜色渐融,把那只笨拙的小兔儿接过来,挑剔道:“哪儿有玉兔长成这副喜庆模样的……狗似的。”
  突然就碍眼得很。
  赵彭知道她要是肯开金口挑剔,那多半就是满意的意思了,笑开来:“那更好,我只是送只兔儿,姑姑倒还多得只狗儿,汪汪地陪着,可是更赚了。”
  明昭:“……”
  更碍眼了。
  祭祀月神的场所设置在御湖中心的小岛上,及至渡口,垂荫里已站着许多人。
  伴随通传声,官家和吕皇后并肩从东边的假山园里走来,身边还跟着一位年龄二十上下,明眸善睐、琼姿花貌的妃嫔。
  静淑道:“那是钱昭容吧?”
  端敏道:“以前是钱昭容,但现在该改叫‘淑妃娘娘’了。”
  静淑意外,看端敏一眼,放低声:“她也有喜了?”
  端敏淡淡答:“倒还不曾听说,不过,自皇后怀上龙嗣后,一直是淑妃娘娘伺候爹爹的多,进个位份,也在情理之中。”
  静淑闻言却冷哂:“这进宫才多久,膝下一无所出,就当上了娘娘,爹爹偏爱起一个人来,可真是什么都愿给、都敢给啊。”
  端敏睨她一眼,暗示她最后那一句话僭越了,静淑讪讪住口,扭头看朝别处。
  男不拜月,女不拜灶。
  皇室里祭祀月神的规矩和坊间一致。
  帝后莅临,众人行礼后,便是皇后带领一众女眷前往湖心岛拜月祈福,官家携皇子、驸马在湖外赏月作诗了。
  渡口泊着两艘画舫,一艘是皇后的凤船,一艘是嫔妃、帝女所乘的月船,及至出发,吕皇后蓦然驻足,手抚在隆起的大肚上,对官家道:“臣妾瞧着这湖水,心里总有点发憷,要不今夜这拜月仪式,就由淑妃替臣妾操办了罢?”
  众人闻言一怔,官家则更无措般,道:“那怎么行,这携领女眷拜月,从来就是中宫之责,淑妃这……”
  看向身边垂眉低眸的淑妃,欲言又止,改对吕皇后一笑:“太医不是说还有一个多月么?
  朕看你今日精气神都挺好,凤船呢,也是宫人们反复查验过的,不会有什么问题。
  你就只管带着朕的龙子大胆地去向月神祈福,要真有个什么意外,朕亲自游过去救你。”
  众人失笑,吕皇后亦笑起来,看向淑妃,道:“那,臣妾能否请淑妃妹妹同乘一船,有个照应,臣妾这心里也安定一些。”
  官家自然应承,抓起淑妃一只玉手拍了拍,叮嘱她务必照看好皇后。
  淑妃本是一张不笑也像笑的俏丽脸蛋,此刻神色却似有一丝惶然,奈何招架不住帝后二人的盛情相托,只能硬着头皮,和宫女一并扶着吕皇后入了凤船。
  不多时,两艘画舫一前一后,朝湖心划去,泠泠水声回荡于灯火辉煌的月夜之中。
  官家负手临湖而立,静默看着二船驶远,想着刚刚吕皇后所提的要求,心里始终不大踏实。
  分明前两日还在兴致勃勃地操办祭月事宜的,怎么刚刚突然就要打退堂鼓,还特意点名让淑妃来代劳呢?
  难不成,还是气他对淑妃偏爱过甚的?
  官家蹙眉,不及再往深处想,崔全海突然上前两步。
  紧接着,侯立岸上的其他内侍、驸马亦警觉起来。
  “官家,皇后的凤船——”崔全海指着湖心深处,神色惶恐,官家定睛看去,骤然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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