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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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爬山
  未时三刻,两辆马车在艮岳东去五里外的小松山下会合。
  今天的确是个还不错的天气,云铺千里,和风畅爽,碧如翡翠的小松山静谧深远,一看就给人润澈清凉之感。
  明昭在拂冬的搀扶下走下马车,看着后面缓缓停稳的一辆,突然眸色一变。
  褚晏大手撩开车帘,潇洒利落地下车,转头,两人四目交接。
  明昭一行一愣,褚晏那边亦是默然。
  双方人相对而立,相顾无言。
  少顷,明昭拂袖踅身。
  褚晏唇微动,扬声:“怕?”
  明昭驻足。
  径边青松被风吹动,细碎的光掠过他肩头。
  明昭冷声:“怕什么?”
  褚晏大喇喇笑:“怕我啊。”
  “……”
  敛秋、拂冬各自低头,不敢做声,明昭冷冷地把人看着。
  褚晏道:“不怕我,躲我做什么?”
  明昭漠然不应,褚晏缓缓解释:“嘉仪帝姬和悦卿想去这山里的寺庙逛一逛,因不认得路,便请我来做个向导。
  估计是怕我一人别扭,又考虑到殿下无人陪伴,所以一并请来。
  总归是小辈们的一片心意,辜负……似不大好,殿下以为呢?”
  明昭不答,褚晏也知道她不会答,不过不答也没关系了,山道那边已传来辘辘车轮声,褚晏看过去,最后一辆马车如期而至。
  褚怿揽着容央下车,上前与二人寒暄后,容央体贴地把明昭挽住:“差点儿怕姑姑不肯过来。”
  明昭嫌恶地斜睨过去。
  容央便把她挽得更紧,笑嘻嘻。
  褚怿审时度势,开口:“寺庙离这儿可远?”
  褚晏答:“路有两条,看怎么走吧。”
  容央先前倒是不知道去往寺庙会有两条路,因道:“有什么区别吗?”
  褚晏展眼往山上望,回忆着答:“若是论路程,区别倒也不大,但若是论风景,那区别可就大了。”
  容央微微挑眉,兴致更浓起来,褚晏倏道:“不如这样吧。”
  众人看向他。
  褚晏道:“单只登山访寺,趣味着实寥寥,既然路有两条,咱们不妨组队各选一条路走,不许仆从、车马跟随,看哪一队能先到寺中。
  如何?”
  褚怿默默把脸转开,容央震惊地瞪大眼,挽明昭的手略微僵硬起来。
  讪笑:“可四叔都知道路,这么比,是不是不公平啊?”
  褚晏蹙眉:“十年没来,坦白说,也忘得差不多了。”
  “……”
  褚晏正色:“但为公平起见,自然先由殿下来选。”
  容央便继续讪笑:“那这队……又是怎么个组法?”
  褚晏认认真真把三人环视一眼,笑:“你和悦卿新婚燕尔,我自然是不忍拆散的,我就跟明昭帝姬一组吧,都是一辈人,路上也有些话聊。”
  容央这回连嘴角也开始僵硬了。
  褚晏无视某处投来的森冷目光,举步走至山脚岔路口,把一陡一平的两条路打量两眼,回头道:“就这儿了,殿下选吧。”
  容央却没办法做到像他那样忽略那森冷一视,扭头:“姑姑……来过吗?”
  明昭:“没有。”
  容央识时务地:“那不如……姑姑来选吧?”
  松径上,两个男人默不作声,明昭傲然袖手而立,沉吟片刻后,阔步往最陡的那一条小径走去。
  褚晏扬唇,日照里,一个酒窝深深:“回见。”
  语毕,立刻拔腿去了。
  容央留在岔路口,目送那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葳蕤青松后。
  褚怿走过来,对上她烁亮的一双大眼,薄唇微扯:“问。”
  容央斩钉截铁:“你四叔对我姑姑有企图。”
  昨日在珍禽园外碰上他二人时,她就已经很怀疑了,奈何姑姑不承认,今日一会,褚晏的种种心思昭然若揭,要还说他俩没些什么,容央是死也不信的。
  仆从还留在马车边,褚怿手住容央后腰放,揽着她朝平坦些的那条小径走,语气平静:“哪方面?”
  容央一怔。
  ——哪方面?
  他这是承认,还是想跟自己打太极?
  容央气咻咻瞪过去。
  褚怿招架着:“四叔离京前一直常伴官家左右,那时明昭帝姬尚未出阁,两人在宫内,多少有过来往,何况少年时,帝姬也是名动京城的美人,四叔对她……有点倾慕之情,也是情理之中。”
  容央哼道:“只怕不止是‘有点倾慕之情’吧?”
  褚怿不做声。
  容央边走边道:“你四叔喜欢听箜篌,最爱听的一曲是我姑姑最喜欢的《湘妃竹》;被降职处分后,你四叔去兴国寺,根本不是什么无聊散心,而是特意去普贤殿外看我姑姑的院庐;还有昨日在珍禽园外,他拉我姑姑拉得那么娴熟,脸都不红一下;还有刚刚的提议……”
  褚怿低头,容央刹住,对上他黑澈的眼,也不逐一例证了,径直道:“四叔这么多年不肯成婚,是不是也是因为姑姑?”
  午后的风穿梭在山林间,小径被漫天的松涛声笼罩,褚怿把脚步放慢下来,声音也低下来:“就算是,又能如何?”
  容央一愣。
  褚怿把她小手牵住,继续往前走:“四叔戍守边关十年不肯回京,的确有帝姬的缘故,但情随事迁,他如今心境已非少年,何况帝姬既选择离宫修行,可见也无红尘之心了。”
  他说得这样轻松而决绝,实在是令容央揪心:“姑姑入佛门,是因为被周弘应伤得太深,他对姑姑真的一点儿都不好,如果当年是四叔和姑姑在一起,姑姑绝对不可能变成今日这样!”
  褚怿欲言又止,最后道:“没有如果。”
  容央还待再争,被褚怿用指把唇封住。
  松涛声如潮水褪去,褚怿站在野花烂漫的小径上,半认真、半玩笑:“说点我们的事吧。”
  容央嘟囔:“我们有什么事啊?”
  褚怿暗暗咬牙,她竟然觉得他们之间没有事……
  “殿下不觉得,你我夫妻之间,少了点什么?”
  容央的大眼极快眨巴两下,自以为反应过来,把他手腕握住,推开。
  明眸流波,声音变小:“你,是不是想要我……亲亲你呀?”
  面前景美,人俊,风沁凉,草也清香,要她亲上一口,也不是不可以。
  褚怿眼却眯起来,心想怕是不够。
  容央暂且不懂,慷慨地朝他招招手。
  褚怿俯身。
  容央垫脚,在他脸颊“吧唧”一口,亲完就跑,头也不回。
  褚怿勾唇,不及品味,前面一声尖叫。
  褚怿极快转眼,完美地把前面那人崴倒在地的丑态收入眼中。
  流云浮动,一束灿阳射入山里。
  三三俩俩的鸟雀从蓊蓊松影间掠过。
  褚怿道:“我要动了。”
  容央忐忑道:“你轻些。”
  又急匆匆交代:“慢一点慢一点……”
  褚怿一头的汗,把她那皱巴巴的小脸盯着,再往下看回那只脱臼的脚踝,心一横,“喀嚓”一声把关节复位回去。
  于是又是一记惨叫响彻空山。
  容央惊魂不定:“太疼了!”
  褚怿替她把珠履穿上:“是你怕疼。”
  容央不服:“是本来就很疼!”
  虽然脚踝给他弄回去后,不像刚刚那样一动都不敢动了,但先前被崴和后来“喀嚓”的那一下,是真的钻心一样的疼痛。
  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种疼痛!
  褚怿淡哂:“回头还有疼的时候。”
  容央大惊:“你咒我?”
  褚怿笑而不答,把人背起来往回走,容央抗拒:“我不回去!”
  褚怿只能把脚步收住,容央发号施令:“我还没去庙里呢,我要去,你背我去。”
  褚怿无奈,转头把松海深处的那半面黄墙瞟一眼,严肃道:“有点远。”
  容央自然知道这是揶揄她重,环住他:“你不是挺有能耐?”
  褚怿立刻想起昨日二人在溪边的对话,唇边一声笑:“深山老林,殿下慎言。”
  这二者间本没有什么关联,但局中人还是很快领会了其中奥义,容央默默把目光飘开,小声:“本殿下一直很慎言。”
  小松山虽然毗邻艮岳,但山中这座寺庙却鲜少有人问津。
  二人抵达时,黄墙外安安静静,松树下,只有小沙弥在石阶上打扫落叶。
  石阶下恰巧是两条小径的交汇口,褚怿背着容央等在松荫里,始终不见对面那条路后有人前来。
  容央环着他,哼一声,道:“走吧。”
  褚怿道:“不等他们了?”
  容央心道那两位又不是不认得路,如果想来,想赢,八成早就来了,何至于如此缓慢?
  “醉翁之意不在酒。”
  容央扬眉,低下头去扯扯他衣襟,“我们拜佛去。”
  褚怿笑,背着人拾级而上。
  小寺人少,设的佛堂也不多,但据说菩萨都很灵,容央跪在大雄宝殿里的蒲团上,向三尊佛像磕了头,求了签,解签时,慈眉善目的僧人道:“贵人所中为上签,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诸事皆顺也。”
  容央心里熨帖,致谢后,转头去看褚怿:“你中的是什么?”
  褚怿把地上的竹签捡起来,交给她,容央去抓,又被他躲过。
  容央气鼓鼓。
  褚怿勾唇,把竹签递给僧人。
  僧人本是默默看二人打闹,回神后,忙去接过来,一看过后,展笑道:“恭喜贵人,亦是上签。”
  容央哼道:“你们这寺里的签文,不会都是上签吧?”
  僧人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并非鄙寺签文吉利,而是二位贵人吉人天相。”
  容央看着褚怿侧脸,道:“他的签文是什么?”
  僧人道:“‘浑舍集成千岁会,子孙三世庭闱。
  ’此签主后嗣,贵人夫君长眉入鬓,耳垂朝海,日后必多子多福。”
  容央惊讶,一时把褚怿看得眼直,褚怿转头对上她那又亮又大的眼,无奈一哂,起身把她拉起来。
  谢别僧人,捐过香火钱后,褚怿背着容央离开寺庙。
  青石板铺就的台阶已被小沙弥清扫干净,日暮的松荫里,蝉鸣寂寂,疏风习习,容央环着褚怿脖颈,歪头把他漆黑的剑眉一点一点看过去。
  “多子多福……”
  容央眼盯着他,狡黠地笑。
  褚怿目光在前,声音平静:“怎么?”
  哟,还挺淡定?
  容央腹诽,目光收回时,突然定住。
  暮光从松树间斜倾下来,照亮他绯红的一只耳朵。
  他话说得那样稳,人装得那样淡定,可是,他红了一只大耳朵。
  容央盯着那耳朵,心念一动,低头咬了上去。
  褚怿脚下一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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