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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薄西山,练兵场上欢声雷动。
  铿然一声,一柄宽刀猝然坠地,下一刻,一杆七尺红缨枪被人凌空抛下,直直掼回兵器架上,伴随喝彩声,褚怿翻身下马。
  旌旗招展,一名精疲力竭的虞侯被人架下场去,周遭私欲窃窃,或赞叹褚家枪法之精妙,或调侃那虞侯的狼狈无能。
  其中一人冷眉冷眼,把身边同僚一扫,不屑道:“不是说‘强将手下无弱兵’嘛,怎么将这么厉害,兵一怂就怂了六万啊?”
  周围氛围骤变,有人拿胳膊捅过去,示意莫多嘴,那人偏嘴一咧,满脸戏谑:“咋的,老子还说错了?”
  褚怿信步走下练兵场,隐约感觉身后有道视线,回头,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李业思把一方干净的帕子送上来,褚怿敛眸,拿过来擦完汗后,瞥一眼西边日头。
  时候不早了。
  场上议论声还在此起彼伏,李业思笑道:“成婚后不在家里陪陪娇娘子,反到这儿来找人练手,摊上您这么个新上司,这帮公子哥也是够倒霉的。”
  褚怿把帕子扔回给他,平声:“十日后,检阅。”
  李业思眉一扬,心道该来的果然是要来的,想着他往日对部下的要求,心中暗暗替场上众人捏一把汗:“不合格,会如何?”
  褚怿拆去小臂上的臂褠:“该如何,就如何。”
  李业思叫苦:“那,要不要再多给些时间练练?”
  到底不是边关那些皮糙肉厚的兄弟,一个个养尊处优的,如果真罚起来,估计少不得一场风波。
  褚怿抬眸,眼神锐亮。
  李业思自知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低头应:“谨遵将军令。”
  褚怿把臂褠还过去,举步往外:“罚的时候算你一个。”
  李业思瞠目。
  这……是逼他先做那得罪人的阎王了?
  署衙大门外,斜晖脉脉。
  褚怿敞开胸前衣襟,站在门前石狮边吹了一会儿风,等身上汗水差不多干透后,方利落上车。
  车夫问是回帝姬府还是忠义侯府。
  褚怿想着帝姬府里那位莫名其妙生气上火的小祖宗,又一想侯府里那位盼重孙儿盼得两眼放光、随时为他备着小妾的老太君,答:“帝姬府。”
  辚辚车轮声滚离署衙,褚怿坐在车里,闭目养神。
  暮色四合,汴京城各大街上的门店摊铺正热闹得紧,各式各样的叫卖声、欢笑声伴随人浪,在耳外翻来覆去。
  有小贩的吆喝,有买主的推辞,有稚童的欢呼,有妇人的呵斥……
  褚怿眉峰微动,缓缓睁开双目。
  天如一片赤红流金的羽,风帘翠幕的屋宇鳞次栉比,高下错落,底下是熙来攘往、语笑喧阗的人海。
  褚怿隔窗闲望,目光在一座座似曾相识的屋舍间流连,在一条条物是人非的街巷里盘桓,忽而出声:“停车。”
  车夫应声而停。
  车窗外,绿柳垂荫,一间三开店铺前正人来人往,漆红牌匾上映着三颗烫金大字:百味斋。
  褚怿目光停在那儿,默默走神一会儿,下车。
  百味斋里卖点心小吃,是汴京的老字号,眼下快至饭点,店里正是最忙碌的时候。
  店家应接不暇,一边应承着客人的催促,一边在柜台前同小伙计一块打算盘,忽然感觉柜前叫嚷着“快些快些”的声音弱下去,不由抬头。
  眼前顿时一亮。
  青年高高大大立于店内,正抱着双臂环目打量,殊不知,因他这一进门,店里所有妇孺的目光顷刻间全去了他身上。
  店家阅人无数,单只一眼,就知来人非富即贵,细看之下,更觉那眉目格外地熟悉,沉思片刻,恍然道:“大……大郎君?
  !”
  褚怿循声看去,店家一袭青布长衫,头裹软巾,长方的脸较十年前多了不少皱纹,只那一双铜钱似的眼依旧烁亮圆润。
  这大概是这家店于褚怿而言,唯一没变的痕迹了。
  褚怿朝他点头。
  店家又惊又喜,走出柜台迎上前去,激动道:“先前便闻郎君回京,不想今日竟能在鄙店一见,幸会幸会,快请入座!”
  碰上熟客中的贵客,店家哪还有心去招呼其他客人,褚怿却摆手,淡淡一笑:“内人尚在家中等候,挑些糕点便走。”
  店家听得“内人”二字,想起昨日那场轰动京城的大婚,更是眉开眼笑,迭声应:“好说好说,郎君且这边来!”
  隔间后,壁柜上各色糕点琳琅满目,空气里黏腻的味儿似乎较小时候更为浓稠了些,褚怿一点点地看过去,许多沉寂多年的声音、画面渐渐在眼前苏醒……
  ——蜜糕虽甜,吃多却是要坏牙的。
  越是喜爱,越该节制。
  你可能记着?
  ——今日功课做得不错,奖你一盒糕点,可自己挑。
  切记,只一盒。
  ——卿卿,来尝一块这山楂糕,别怕,不很酸的。
  人间百味,没有只吃甜的道理,你要都会尝……
  暮光穿过窗格,在眼前朦胧地勾勒着那人的轮廓,继而又幻灭,根本不等人去分辨,去捕捉。
  褚怿低头,压下胸口细密的微痛。
  不多时,店家把两包用油纸裹着的糕点送上,逐一在窗边小案上打开:“这是郎君自小就爱的蜜糕,这一份是献餈糕,都是原来的口味儿,如假包换!”
  褚怿拈起一块蜜糕吃了,手指微动,示意店家用绳包好,倏道:“再拿份山楂糕来。”
  “啊?”
  店家瞪大眼,“那东西酸啊!”
  褚怿一侧腮帮还鼓着,唇微动,似笑了一下,点头。
  店家惊疑不定,然看他点名要,自然便也去取了。
  临结账时,店家坚称褚怿刚刚大婚,这三份糕点权当自己随礼,横竖不肯收钱。
  褚怿笑,把那两银碎银收回,继而一个鼓囊囊的钱袋抛过去:“今日入店之人,人人一份,算我发的喜糖。”
  马车刚在帝姬府前停下,门前翘首以盼的百顺一个箭步冲来,先是殷勤地把褚怿勾在手上的三份糕点接走,然后开始絮絮叨叨:“郎君您可回来了,殿下这回是真的望穿秋水……”
  褚怿:“望穿秋水的是你吧。”
  “……”百顺百口难辩,跟在褚怿后头,进府后,一瞅他又要往书斋走,忙舍命去拦。
  褚怿蹙眉:“我去换衣。”
  在练兵场里躁了一天,此刻身上汗水虽干,但汗气仍在,回头给那位祖宗嗅着,指不定又要如何。
  百顺理直气壮:“不巧,您今日那身衣服全被拿回主屋了。”
  一看面前人沉脸,忙撇清:“不是我干的,殿下跟前的雪青姑娘亲自过来拿的!”
  褚怿眼神冷冷,自百顺脸上一略,转身往主院走。
  夜幕渐临,府中丫鬟正在各处院落里上灯,褚怿大步流星,穿过点点灯火,及至主院外,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飘来。
  褚怿脚步微顿,定睛往四下一看,眼神开始狐疑。
  百顺在边上催:“郎君?”
  褚怿敛神,存着警惕迈入院中,瞪大双眼。
  灯火绵亘墙垣,院内一派银辉,除墙角那棵参天的梧桐树外,院里的绿植尽数被换成了五彩斑斓的杜鹃、海棠、芍药、牡丹……东边一大簇,西边一大簇,开得红红火火,咋咋呼呼。
  至于西厢房边上的那座花厅,已给夷为了平地,此刻还是一派狼藉,尚不知意欲何为。
  再一看主屋门前,俩红裙翠袖的小丫鬟一人捧漆金铜盆,一人捧方巾,正规规矩矩、垂眉敛目地恭候在那儿。
  褚怿上前,捧盆那个立刻屈膝:“请驸马爷盥手。”
  褚怿低头,一瞥那盆中飘飘荡荡的彩色花瓣:“……”
  小丫鬟见褚怿久久不动,有些着急,百顺将仨纸包往怀里一揣,体贴地赶来解围。
  先是小心地捧起褚怿一只手放进去,后舀起水来替他擦洗,嘿嘿笑:“殿下可真贴心,照顾起人来,竟如此事无巨细,不过这种小事日后我来就好,驸马爷自小就是由我伺候着,得心应手的,麻溜些。”
  又扭头:“来,郎君,咱洗另一只。”
  褚怿:“……”
  褚怿脸有些冷,任百顺给自己那双手洗完擦净后,抬眉瞥一眼烛火煌煌的主屋,已经不想进去了。
  “臣刚从署衙回来,身上不整,就不进来妨碍殿下了。”
  门外看不到那人在何处,只一把声音悠悠传来,如蜜里拔开的丝,甜甜软软,绵而不断:“已为将军备水沐浴,将军且去,我等着。”
  褚怿蹙眉,舌尖暗暗舔过后牙槽。
  当下百顺十分狗腿地上来引导:“来,郎君,这边。”
  褚怿淡漠斜他一眼,转身后,凉凉道:“还记得自个姓什么吗?”
  百顺手往后,赶去背上寒气,赔笑道:“您先前去书斋不也是想着沐浴更衣嘛,横竖都一样,一样一样……”
  褚怿“呵”一声,手往他后颈一搭,百顺脸上笑容霎时僵硬。
  褚怿声儿响在耳边:“一样吗?”
  百顺吞唾沫:“那、那自然还是……以、以您的心意为准。”
  厢房净室,毫无意外,又是一场花瓣浴。
  褚怿脑仁疼,在屏风内站了片刻,皱着眉解开腰带。
  刚脱下外袍,屏风外有细碎脚步声靠近,褚怿余光一扫,捕捉到一截红裙角,立刻沉声:“出去。”
  俩小丫鬟驻足于外,一个壮胆道:“回驸马……奴婢是奉殿下之命前来伺候的。”
  褚怿上前一步,径自把外袍挂在衣架上,语气不容置喙:“出去。”
  “……”壮胆回禀那人脸色涨红,和同伴对视一眼,到底不敢再忤逆,悻悻地去了。
  褚怿脱完衣服躺进浴桶,双臂搭上桶沿,头往后一仰。
  先前在院里嗅到的香气仍旧萦绕鼻端,虽然淡,威力却不容小觑,此刻人浸在热水中,回味着,竟然有点晕。
  再一想屋里那尚未露面的人,想着那一句“我等着”,褚怿伸手往太阳穴按去,眸心渐渐浮上疑惑。
  早上不是拂袖而去的么?
  难道并不需要哄,也能自愈?
  还是说,这女人的脸,本就是“一日三变天”?
  褚怿眉心深锁,盯着胸前欢欢喜喜的花瓣,把眼睛一闭。
  令人费解。
  洗尽一身疲惫后,褚怿穿上干净的中衣走至外间唤百顺。
  百顺捧来干净的衣裳,伺候他更衣。
  衣服一上身,褚怿就察觉到了不对:“什么味儿?”
  百顺讪笑,替他抚平肩线:“凤髓香,听说是宫里特供的熏香,殿下今日身上熏的也是这一款。”
  “……”
  褚怿唇线深抿,嗅着那直往鼻孔里钻的香气,忍耐至此,终于有点不耐烦了。
  径自把腰带系好,也不等百顺检查,褚怿大步朝主屋走去。
  此刻夜浓如墨,宵风渐起,檐前的灯笼红光曳地,褚怿长腿阔步,迈入主屋,大有一番深入虎穴一探究竟的架势。
  相比屋外的光影氤氲,屋内实在可称得上亮如白昼,褚怿一眼扫去,立刻发现里里外外的家具差不多全部换过,跟院外手趣÷阁一样,亦是花团锦簇,咋咋呼呼。
  且那浓郁香气,较之外边实担得上“汹涌”之名。
  褚怿吸了两口,自认不敌。
  脚下一动,正准备走,绛红纱幔后,一抹婀娜倩影自灿灿灯辉里走来。
  褚怿抬眼。
  她又换了套衣服,准确来说,是从头到尾地换了副装束——
  如云墨发不再盘髻,就那样半随意、半刻意地披在肩后,没有金钗玉簪,只一朵刚采撷下的牡丹别在耳边。
  流光溢彩的牡丹映衬着素黑的发、雪白的脸,令她于这寂静而明艳的夜里,焕发着惊心动魄、勾魂摄骨的美丽。
  褚怿眼一眯。
  然而这还不够,视线往下,只一袭曳地的丝质藕色单衫罗衣,双腿半隐半现,细腰不盈一握,胸前兜肚模模糊糊。
  更为致命的是,那袒露的、白生生的锁骨上、脖颈上,还留有他昨夜吮吸过的、嚣张的痕迹……
  褚怿下颌微动,眼皮掀起来,对上那双晶亮的眸,如审视林里的猎物,又如审视阵上的劲敌。
  “将军喜欢吗?”
  似乎是许久,也似乎只是须臾,容央脆生生开口,眉梢眼角笑意无邪。
  不知问的是这屋里屋外,还是眼前。
  褚怿声儿哑而低:“我若不喜,你会换吗?”
  她自然不会。
  暧昧光影里,她笑得天真又妩媚:“我会让你喜欢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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