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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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夜
  罗帐昏红,红烛晃动,彼此气息一进一出,急促,沉重。
  褚怿单膝跪在床边,赤着胸膛,鲜红喜袍已袒在臂弯间,古铜色的双肩在灯光映衬下,隐约有薄汗氤氲。
  容央一双唇鲜红欲滴,亦是酥*胸半露,曲线起伏,骇然地瞪着面前那片赤*裸的胸膛,脸色惨白如浆。
  褚怿垂眸瞥过胸前狰狞的疤痕,立刻把衣袍拉上。
  下一刻,松开那只莹白小脚。
  容央重获自由,骨碌碌爬起来坐在床头,抱着膝,喘着气,仿佛一只刚从虎口逃生的兔儿。
  褚怿看在眼中,眸底深沉。
  拢上衣袍穿好后,踅身往外走。
  走到一半,又蓦然想起什么,低着头把脚步收住。
  容央惊魂甫定,正扶着床边屏风怔怔坐着,看那背影停住,不由又心一凛。
  这时褚怿后退一步,拉过一张圈椅并在坐榻边上,合衣往榻上躺去。
  容央疑惑。
  坐踏小巧,他躺在上面,一双露在外的长腿就大喇喇地放在圈椅扶手上,分明是个能硌死人的姿势,他却仿佛躺得很悠然。
  容央心中一梗,平静下来后,慢慢渗开几分心虚愧怍:“你……”
  “睡。”
  褚怿一只手搭在眼前,截去她后面的话。
  “……”
  窗外夜风起伏,吹动庭院里的梧桐树,悉悉索索。
  容央心潮涌动,一面为他“放过”自己而庆幸,一面又有点忐忑不安。
  目光四转间,略过床内侧叠得高高的几床喜被,容央想,就那么任他在对面躺着也不是办法,于是道:“这儿有多的被褥,要不你……”
  “不用。”
  这一次,依旧话没完又给他截断,附加一句懒懒散散的:“热着呢。”
  也不知是真是假,是故意,还是无心。
  容央又气又羞,又后悔自己竟然跟他说软话,登时耐心丧尽,穿好中衣躺进被褥里。
  心想睡就睡,你不过来,我更乐意睡。
  然而闭着眼睛静躺片刻,竟是半分睡意也无,脑海里时而是刚刚那场令人窒息的亲吻,时而是镜前短暂缱绻的遐思。
  时而又是那男人咫尺间半开半阖的一双眼,那烫如烈火、重如千钧的一双唇……
  容央辗转反侧。
  窗外风声渐大,床幔里,被褥开合声、中衣在榻上的碾压声越来越急。
  容央越睡越烦,越翻越躁,恨恨地睁开眼。
  月光倾泻一地,男人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对面,手背抵着眉骨,一张脸浸在如晦光线里,只有鼻梁至人中,人中至嘴唇,嘴唇至下颌这一路起伏的线条清晰可辨。
  容央盯着那条线发呆,盯着,盯着,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了川泽绵亘,山壑万里。
  想起八千里路云和月。
  大漠孤烟,铁衣披雪。
  手指不由自主伸起,顺着那条线描摹起来,如此玩了一会儿,缓缓一怔。
  脑海里再次出现烛光中男人胸前大大小小的疤,那些骇人的痕迹,烙人的触感……
  紧跟着,是那日在玉芙殿里赵彭滔滔不绝的讲述。
  荒芜的边关,砭骨的风雪,辽人的践踏,劲敌的利箭……
  胸口不可抑制地一涩。
  容央蹙紧眉,扭过身去。
  窗外鏦鏦铮铮,一时间分不出是峻急的风,还是突如其来的雨,容央抠着一叠喜被,视线匿在黑暗里,心如被屋外的声音裹卷,踉踉跄跄,起起落落。
  梧桐树倏然一震,那声音更近了,是一场夜雨。
  褚怿平躺在榻上,脑后就枕着一截胳膊,另一只手搭在眉骨上,遮着那些红得撩人、恼人的光。
  床上反反复复的辗转声终于消停,那根撩在他心上的羽翅随之撤退,褚怿深吸一气,开始尝试入眠。
  今夜喝得太多,先前没觉着什么,此刻脑仁却开始胀痛,兼以身上那股始终散不去的热,实在磨人。
  耐着性子睡了一会儿,耳畔又传来细微动静,有点像掀被褥,继而,是一双小脚踩在地衣上……
  褚怿眼皮微动。
  那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在身边停下。
  褚怿把手拿下来,睁眼。
  昏红烛光影影绰绰,中衣胜雪的小美人抱着一叠大大的喜被,见自己醒来,一时睁大了那双晶亮的眼。
  褚怿:“?”
  眼前一黑,褚怿伸手把砸来的喜被抱住,再抬眼时,那小小的人儿已落荒而逃,“嗖”一下钻回了床上去。
  褚怿盯着那一小坨凸起:“……”
  大婚次日晨,要给侯府老太君敬茶。
  卯时三刻,沐浴后的嘉仪帝姬坐在镜台前由荼白、雪青梳妆绾发,视线无意间落在那一对金镶珠耳环上。
  耳鬓迅速一热。
  昨夜褚怿给她摘耳环的情形历历在目,后面的那些旖旎激烈亦烙印一样地烙在心间,越想越叫人神慌意乱。
  所幸人刚从热水里出来,脸上绯红也并不惹人奇怪,容央赶紧借口把婚礼首饰收回妆奁里妥善保管,眼不见心不烦。
  早晨醒来时,那男人已不在屋中,倒是那叠喜被又规规矩矩地躺回了床内侧。
  据守夜的荼白说,褚怿下半夜就往书斋方向去了,去时身上酒气还很重,精神瞧着也不像很足。
  侯府的小厮百顺也是候在外边的,当场就有些懵,本能以为一对新人闹了矛盾,可看屋里又无甚动静,且褚怿边走边吩咐他“备水”,这方把一颗悬着的心缓缓放回肚里。
  等走至书斋院外,那颗心方又腾一下悬起来:洞房之夜跑来书斋命人备水是为哪般?
  和百顺的起落相反,荼白、雪青今晨进屋伺候时,往床上一拾掇,就取来了那方染了血的事帕交给侯府派来的喜婆,各自胸口心一定。
  又一看殿下雪白的脖颈处竟有那样嚣张的痕迹,更是安心落意。
  等双眼惺忪的殿下懒洋洋要往净室走的一瞬,才后知后觉既然圆了房,怎么昨夜主屋里半点叫水的动静也没有,反是那位驸马爷风风火火地要水去书斋?
  毕竟事后不洗漱,怎么想也不像平日里动辄就沐浴,一沐浴就动辄两三时辰的嘉仪帝姬……
  两人登时又百思不解,相顾茫然。
  总归这事奇奇怪怪,疑点重重,似真似假,叫人越想越头大。
  一支花钿式金簪插入云鬓,勾扯发丝,疼得容央“呲”一声,荼白大惊回神,忙不迭跪下请罪。
  容央揉揉头皮,斜眼看去。
  这人一双手素来是最巧的,怎么今日竟犯起这样蠢的错来?
  “你想什么呢?”
  荼白正要答,撞上雪青使来的眼神,忙把那蹿到嘴边的疑惑吞回去:“昨晚……守一夜,有点儿困,殿下别恼,是奴婢太不中用了。”
  容央无奈,挥手让她起来,盯回镜中自己的脸,重又陷入沉思。
  和荼白、雪青一样,此刻的嘉仪帝姬也在为同一桩事烦恼。
  不过嘉仪帝姬所苦恼的细节只有一处——便是那方莫名其妙带了血的事帕。
  承蒙那日在玉芙殿里李女官讲得生动又仔细,嘉仪帝姬很明白那一方事帕究竟用作何用,也很明白要如何方能使其染上该有的痕迹。
  只是昨夜两人分明一定程度上清清白白,今日的事帕如何能“功成身退”?
  唯一讲得通的可能便是,那男人趁她睡熟时自个弄的。
  想想平日里那狷狂又冷淡的男人竟然背着众人,偷偷摸摸地在一方事帕上动手脚,容央噗嗤一笑。
  笑完突然感觉两道目光直直落在自己脸上,忙又抿唇,正色催:“快些,时辰该到了。”
  刚催完,一小丫鬟入内禀报,称是驸马爷在外等候了。
  容央挑眉,心道倒是快,等雪青最后替自己把妆容检查完后,起身,迤迤然往外。
  庭院里有一棵参天的梧桐,于春日里冒着嫩绿的小叶子,大小绿影相叠下,一人内着雪白斜领上衣,外罩石青色大袖襕衫,眉目轩然,临风而立。
  容央一眼看去,心神微震。
  晨曦洒在树上,底下薄荫斑驳,褚怿站在光线明暗交界,一双眼亮如曜石,昨夜的醉态、懒态、痞态统统荡然无存,浑身只余一袭疏冷之气。
  不动声色地站在那儿,亦如一棵凛然不可侵犯的、高贵的梧桐。
  容央蹙眉,别开眼。
  褚怿上前。
  主持事宜的礼赞官已在院外恭候,两人双双往外,默契地各不吭声,直至临近前厅礼堂,容央方道:“床上的事帕是将军弄的吗?”
  红绸交错的礼堂里,云鬓华服的文老太君已拄杖落座,一双细眯眯却亮晶晶的眼正朝这边寻来。
  褚怿敛眉,立刻反应过来身边人是故意的,心里一哂,平声道:“殿下那时睡得太沉,想来是累极了,臣也是不忍打扰。”
  容央本是成心捉弄,不想对方回得这样快而巧,非但无一丝赧然窘迫,字里行间还像在坐实他们昨夜确乎有过什么一样……
  登时就有些气恼:“倒是不知,将军是这般体贴之人。”
  褚怿眉目不动:“如今知,也不迟。”
  容央:“……?
  !”
  震愕间,男人手掌在腰后轻轻一扶,容央一怔,被他揽入前厅。
  堂上,文老太君起身朝容央行礼,候立四周的一溜礼官仆人紧跟着跪拜。
  褚怿携容央由东侧上堂,在文老太君座前的蒲团上双双跪下。
  “孙儿给奶奶请安。”
  “孙媳给奶奶请安。”
  文老太君自是一番推让,目光自褚怿脸上一略后,立刻朝容央脸上定去。
  春风暖,春光媚,底下美人丹唇微翘,粲眸轻弯,浓密纤睫下,莹亮如有清波流转。
  文老太君定睛细看,忙弯腰扶人,口中不住“殿下美人”“殿下美人”地夸。
  哪里还是那日在褚怿面前百般嫌恶的模样?
  褚怿用余光淡淡看着。
  这时礼赞官捧着铺红绸的绘金漆盘把茶呈上,容央敬茶,太君笑纳,喝完后,立刻拉着容央喜滋滋入座。
  “我这孙儿啊,自小就是个不着调的,给他四叔带去那军营里厮混过后,更是放诞粗痞了,浑身上下,没半点世家公子该有的气度,要是哪里怠慢疏忽了殿下,还望多多包涵。”
  容央听得“放诞粗痞”、“怠慢疏忽”等词,深以为然,又想起刚刚在厅外的事,立刻道:“怎么会,刚刚将军还说,自今日起,我便会发现他有多体贴的。”
  褚怿眉峰一挑,立刻看过来。
  文老太君意外:“此话当真?”
  容央对上男人微冷的眼神,心中顿感一丝快意,笑道:“将军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想来是假不了的。”
  褚怿眼瞬间一眯,文老太君又忙去看他,一副“你终于成材”的模样。
  褚怿勾唇,静静看回容央:“殿下可人,令人想不体贴也难。”
  容央小脸微红,眼神却不甘示弱,定定直视回去,心道:别的不怎么样,这张脸皮倒真是令人稀罕,不光好看,还如此的厚哪。
  文老太君看二人眉目传情,胸口热流阵阵,只觉先前那些化作泡影的重孙儿又开始重新向自己奔来,霎时欢欣不已,口灿莲花。
  祖孙三人言笑晏晏,甚是“和睦”地聊过一阵后,这敬茶的礼方是结束了。
  目送完两位新人,文老太君身心熨帖,碰巧那侯府里的喜婆也来了,遂决议一道回府。
  刚上马车,喜婆沉着脸把一样什物呈上来,文老太君此刻脑海里还是刚刚孙儿孙媳恩恩爱爱的模样,不曾留意喜婆的异样,只是欢欢喜喜地把那东西打开。
  一看,隐隐感觉有点不大对,搓搓眼,再挪至车窗边借着光细看。
  文老太君嘴唇绷直,那荡漾于满脸褶皱里的笑意顷刻间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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