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小样风景拼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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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苏小样风景拼盘
  江南的花儿,开得比帝京要早,落得也要早些。
  郑次愈弃舟登岸,眼见流水携着落花轻轻荡漾。
  阔别几十年的江南风景,终于在落花时节等回了它的游子。
  渡口熙攘,许多官员富商衣着盛装,纳头便拜。
  郑次愈脸上带着笑意,让他们“无需多礼”。
  请安、问候、寒暄,名利场上这一套他做的滚瓜烂熟,大家一团和气。
  一行人又请郑次愈去金谷园吃接风宴,他从善如流。
  坐在肩舆上时,他瞧见路边卖花的花婆,还叫人买了一串白茶花,香气袭人。
  郑次愈瞧着那白茶花,想起幼时娘亲总爱买白茶花回来,叫爹爹替她簪一朵在鬓边。
  那时的春光,一如此时明媚。
  思及往事,他的笑意终于进了眼底。
  金谷园的风光,着实与京中不同,一路行来,所见小桥流水、黛瓦马头墙,娟秀可爱。
  而作为江南一号大盐商的私家园林,饶是郑次愈见多识广,瞧见庭中高耸的红珊瑚树,不由得眉心微动。
  宴席摆在鸿儒厅,名流显贵济济一堂,屋里坐了三桌,院子里还摆着四张桌。
  专门请了人,奏江南丝竹。
  人声、萧声、琵琶声,非常热闹。
  谦让一番后,郑次愈在首座上坐定,耐心地听人禀事。
  江宁知府李之遥是个聪明人,谈谈民俗、讲讲趣事,不留痕迹的将江南治下的情况透露与他听。
  说了一会儿话,开席了。
  侍女小厮手捧佳肴,一碟儿一碟儿传上来,规矩很严。
  所用餐具,华美精细。
  银水火炉、金台盘、双璃虎人杯、象牙筷……极尽豪奢。
  最先上来的一果盘,桃、李、梅、杏,皆用蜜汁煮过,用琥珀色的硬糖拉成一个小花篮,盛在里边。
  花篮提手上还缠一朵小花。
  另一果盘装着秋白梨、新橙、柑橘、枇杷、文官果,一层一层叠在一起,作高顶状,极为精巧。
  佳肴一碟儿一碟儿的上,满桌碟盘。
  光是菜肴就有五干五湿十样菜:金华火腿炒太仓干笋、蜜汁糖方、清炖杨妃乳、炒西施舌、素炒茼蒿、熏鹅……鸡鸭鱼肉更是数不胜数,端得是富贵风流。
  还有三盏汤、五种酒。
  汤有凤髓汤、醍醐汤、清韵汤;酒有珍珠露、荷盘香、竹叶清、芙蓉露、露华清。
  每一瓯茶都是用自城外惠泉的水泡的,甘甜宜人。
  每一碗米饭都是用精心挑选之后,碾过数次的松江米煮成,香软有嚼劲。
  这样一席吃下来,连郑次愈都不由得感慨,江南富庶,真是“富有小四海”。
  金谷园的主人顾老也陪坐在主桌上,见众人吃得差不多了,顾老满脸堆笑,向郑次愈道:“郑公,今日的饭后甜点也是特别烹制的,说不上珍馐,但有趣。
  有两样,请您试一试。”
  他拍一拍手,丫鬟们立刻捧着小玉盘从屏风后绕出来。
  等那点心依次摆在宾客面前,众人不由得坐直了去看,只见玉盘上竟放着一点用金箔妆扮的糕点,金灿灿的,煞是夺目。
  郑次愈看着眼前这盘金箔千层蛋糕,切了一点尝,原来金箔与奶油之下,是被烘的软软的蛋糕,还抹了各色果酱。
  这种甜点,倒像是贵妃娘娘爱吃的。
  郑次愈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见他动了筷子,在座众人方才品尝起这糕点来,一个个赞道。
  “不愧是金谷园做的糕点,这样气派又好吃。”
  但在座的毕竟是些大老爷们,只有两三个特别喜欢这道金箔甜点的,大多人心里记下了,预备回去买了给家中女眷吃。
  见众人捧场,顾老面上也有光彩,笑说道:“还有最后一道压轴的点心。”
  哦,还有什么比金箔糕点还有噱头?
  众人来了兴致,眼见两个戴花丫鬟一齐捧了一个大盘来,用竹罩盖住,放在八仙桌上,占去一大半的地方。
  “请郑公揭晓罢?”
  顾老向郑次愈颔首示意道。
  郑次愈听了,笑一笑:“好,我倒看看是什么点心。”
  他起身,拿开盘上竹罩。
  在座众人不由得往前倾了倾身子,有低低的惊叹声接连响起。
  这竟是用点心摆成的一盘画!
  画糖作虎丘,并着一色糕点垒作高塔;炒熟的黄豆粉铺作沙,期间摆着二三糯米团与豆沙作的小屋舍;果脯果干镂刻成薄片,浇上各色果酱,作花树万千;烤至金黄的酥饼雕做小舟,停泊在枫桥之侧……
  一眼竟看不尽。
  顾老说:“此乃‘姑苏小样风景拼盘’,以故乡景迎故乡人,愿郑公万福。”
  郑次愈手拿竹罩,立了一会儿,才将竹罩放下。
  他微微俯下身子,凑近了去看。
  风景拼盘的一角,是桃花坞,飘零的五瓣桃花应该是烤制的糕点,微微红。
  咬一口,酥皮掉渣,薄而脆,隐隐约约有一股花香。
  这不禁令郑次愈想起很久以前,那是爹娘都在,他们住在桃花坞边的一处院子里。
  花开的时候,就是闭门,关窗,卧在睡榻上,都是满满的桃花香气。
  那些一家人在桃树下用餐的日子,仿佛在昨日,却又似朦胧在雾里,逝者如斯。
  “倒真是巧思。”
  郑次愈缓缓坐下,扭头看向顾老:“是你家的厨子做的?”
  顾老正要答话,一旁的江宁知府李之遥却抢先开了口:“是一个独立门户的小姑娘,自己开了一家杏花馆卖点心,闻名金陵。
  我瞧着她做的点心又好吃、又好玩,便荐来给郑公做接风宴的点心。”
  郑次愈奇道:“是一个小姑娘做的?”
  “的确如此。”
  李知府笑捋胡须:“此女于点心吃食上,的确天资出众。”
  “叫她出来见一见。”
  宴席开始的时候,月牙儿便在厨院里盯着,等丫鬟们将点心捧走,她才终于闲下来。
  自己找了个瓷墩坐下,吃口茶,歇歇气。
  黄师傅在门前来回的走,一转眼瞧见她这般悠闲,笑骂道:“你这丫头,怎么一点不急呢?”
  “我急也没用啊。”
  月牙儿用手捏了一块驴打滚,在盛满黄豆粉的碗里抖一抖,粘满粉才吃,香甜软糯,弹牙。
  月牙儿吃完才说:“这姑苏风景拼盘,本来吃的就不是一个味道,而是创意。
  黄师傅你教我的呀,说这种大宴味道是其次,样子好不好看,出不出彩才是重头戏。”
  “说是这么说。”
  黄师傅见她吃的香甜,也过来囫囵滚了两个驴打滚吃:“可真要讨了贵人欢喜,你可是有赏赐的!”
  “是我们。”
  月牙儿喝了口茶,说。
  听她这样讲,黄师傅心里也挺开心的,但面上还是一副嫌弃的神色:“哼,谁要你这样说。”
  两人将剩下的糕点吃了个干净,前院里王总管颠颠儿的跑过来,瞧着这两人的模样,急道:“萧姑娘,你怎么也没换身衣裳?
  郑公叫你呢!”
  月牙儿起身,拍一拍身上的面粉:“就我一个人去?
  可这点心也是黄师傅的功劳呀?”
  “人家贵人只说了见你。”
  “急吗?
  可我也没带换洗衣裳来呀?”
  本来嘛,做点心也好,做吃食也好,身上难免沾染些粉子。
  她之前可真没想到还要带一件换洗衣裳来。
  王总管看了看天色,说:“来不及了,总不能让一屋子贵人等着你罢?”
  他一面催着月牙儿往外走,一面叫住了一个丫鬟:“边走边给萧姑娘梳梳头发。”
  一路慌慌张张的,等赶到鸿儒厅时,月牙儿理了理衣裳,那个小丫鬟还顺手剪了一朵白茶花簪在她鬓边,这才跟着王总管走进厅里去。
  一屋子的人,衣着锦绣,都好奇的望着她。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坐在首席的那个中年男子,一袭大红色蟒袍,一望就是制造局绣出的式样。
  想必这就是镇守太监郑次愈了,月牙儿稳步上前,深深道了个万福。
  “免礼。”
  郑次愈说话的声音略有些柔:“听说你是本地人,你去过姑苏?”
  月牙儿迟疑了一下:“不曾去过,但民女曾听人说起过姑苏盛景,那时就记在心里,也看过一些画。”
  “那你如何能将姑苏风景拼盘做出来?”
  “回郑公,那范仲淹也没去过岳阳楼啊。”
  郑次愈笑起来,指着她同李知府道:“是个机灵的,还知道范仲淹。”
  李知府见他情绪好,心知自己叫月牙儿来做点心算是拍对了马匹,脸上也有了舒心的笑:“郑公不知,她有一竹马,家虽贫,却好学,文章也好,新考了府试第三名呢。”
  月牙儿垂下眼眸,有些羞涩又有些意外,这李知府是从哪儿听来的闲话?
  “原来如此。”
  郑次愈微微颔首,望着她鬓边的白色山茶花,不知想起了什么,静了一会儿,才说:“你这姑苏风景拼盘做的极好,来人,赏一两金。”
  他和颜悦色道:“再取一枚端砚来,替我赠与你那竹马,要他好好读书。”
  月牙儿知道郑次愈会有赏赐,却不料这赏赐竟然这么重,忙又行了一礼,谢道:“多谢郑公赏赐。”
  郑次愈应了一声,目光慢慢地把众人扫视一遍:“本本分分替皇爷做事的,朝廷绝不会亏待。
  真心为我想的人,我郑次愈也绝不会辜负。”
  他起身,举起酒盏,遥遥相敬:“郑某初来此地,诸位如此盛情款待,我心领了,多谢。”
  众人忙举起杯与他对饮,各表忠心。
  曲终人散,月牙儿找王总管将那一两黄金换成两个小金锭,回到厨房小院里同黄师傅说:“那位郑公很和睦,还赏了一两金呢!”
  黄师傅有些惊讶:“赏这么多?
  这贵人出身倒阔绰。”
  月牙儿笑盈盈的将两个小金锭拿出来,给黄师傅一个:“这是您的。”
  黄师傅看了看,扭过头去:“这是人家赏你的,平白分给我做什么?”
  “这是什么话呢。”
  月牙儿说:“要不是黄师傅指点,我那姑苏小样风景拼盘也做不出来呀,您收着罢。”
  正两相推让呢,一个声音在门外响起:“萧姑娘还在吗?”
  “在。”
  月牙儿朝外喊了一声,趁机将那小金锭塞到黄师傅怀里,一溜烟跑了出去。
  是一个穿青衣的小内侍,同月牙儿说:“姑娘是走了大运,我们郑爷觉得这金箔蛋糕很好,想请姑娘写一张方子,给宫里的御厨试着做一回。”
  给宫里的御厨?
  月牙儿一下欢喜起来,若是她所做的金箔糕点能借此送到京中,那四舍五入就表明她的点心能够扬名京城啊!
  她自然是答应下来,精心设计了几样不同的金箔糕点,用纸将做法依次写下来,还画了每一步骤的草图以及糕点的成品图。
  因为月牙儿没有随身带着印章,她索性用朱趣÷阁画了朵杏花,在花下写了“萧月”两个字。
  如此一来,一望就知道是出自谁手。
  一连忙了好久,才终于将几张糕点方子写好。
  黄师傅回扬州前,特意找到月牙儿,教了她一些练习基本功的手艺。
  “像糖刻这种东西,要下狠功夫,光聪明是没用的。
  像人家唱曲练武那样,你得常常练习,手艺才能越来越精进。”
  他满脸不在乎说:“练不练在你,反正我又不是你师傅。”
  相处这几日,月牙儿也知道些黄师傅的脾气,他天生一张刀子嘴,但心眼委实不坏。
  见黄师傅肯教她,立刻拿了个本子来将这些练习的方法记下,保证一定时时练习。
  黄师傅背着手,清了清嗓子:“还有一件事,我有个侄子,就是帮你粘水果塔的那个,他一直想到金陵来。
  虽然人比较蠢,做的东西还是能吃的。
  那个……你那杏花馆还要人?”
  “要的呀。”
  月牙儿回想起那个小黄师傅做事时诚恳的模样,忙说:“要是他愿意留,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不过我这边可能至少要签五年的契书,保准他不随便到旁的店里去。
  不知道那位小黄师傅同不同意。”
  “你是怕他干没两天就带着你店里的秘方跑了?”
  月牙儿笑道:“也不是这么说,一家店有一家的脾气,总是换来换去的,对他个人也不好。”
  黄师傅喝了一口小酒,道:“也是这个理,都行吧。
  他要是该偷了你店里的秘方就跑,我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就这么定吧。”
  一场宴席办下来,累是极累,但月牙儿也算收获良多。
  她回到杏花巷,倒头就睡,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起。
  天气阴沉沉的。
  月牙儿伸了个懒腰,瞥见妆台上的端砚,打算将这端砚给吴勉送过去。
  不过在此之前,得先填饱她的肚子。
  推门出来,才走到小花园里,月牙儿便是一愣。
  篱墙之外,乌央乌央排着好些人,有许多穿着布衣的小厮,也有一些携家带口的人家。
  为什么排队会排到这个地方来?
  月牙儿连忙跑到前店,只见店里座无虚席,伍嫂和新来的小黄师傅都忙得手脚不停。
  “怎么忽然有这么多客人?”
  正上完菜的六斤见了她,忙跑过来说:“姑娘,人实在太多了,鲁伯在外头维持排队都忙不赢。”
  月牙儿提起裙袂,快步走到杏花馆外,果然好多人!
  鲁伯并几个做事的街坊忙着喊:“今天明天后天,杏花馆的位置都没了,诸位请回吧,别排队了!”
  有些人听了很郁闷的走了,但还有些人坚持等着,想着要是有一个桌空出来就能吃上。
  月牙儿一打听,这些来客都是听说金谷宴的事,特意跑来的。
  她望一望宾客满座的杏花馆,有些恍惚。
  就这样一炮而红了?
  来客实在太多了,等这一阵风潮过去,月牙儿才终于得了空,带着那端砚敲开了吴家的门。
  时已初夏,微热。
  吴勉见月牙儿来了,忙放下手中的书本,到水井边将下垂的提篮来上来,里面装着李子,又大又紫,被井水凉透。
  “咔嚓”咬一口,清爽甜脆。
  李子泡在盛满凉井水的盆里,月牙儿和吴勉一人一个小板凳,坐着闲聊。
  “你这一项很忙吧。”
  月牙儿咬了半个李子,嘟囔道:“累死了,幸亏我新招了几个做事的人过来,不然指不定得忙成什么样呢!”
  她伸出手,抱怨道:“你瞧,我手上又磨出了一个茧子!”
  吴勉低头去看,不料月牙儿忽然从一边的水盆里撩了些水,映在他脸颊上,笑声如铃:“凉不凉?”
  吴勉一怔。
  看着月牙儿笑得肆意,他忽然反手也撩起些水,泼在她脸上。
  “好呀,你竟然还手。”
  不知谁家栀子花开了,一阵一阵的香。
  两人笑闹一阵,听见吴伯在屋里喊:“吴勉,你让着妹妹点!”
  这才停手。
  月牙儿笑着说:“不玩了不玩了。”
  她擦一擦脸上的水珠,问:
  “你读书这么用功,要到什么时候考呀?”
  “七月。”
  月牙儿两手托腮,算了算日子:“也快了。
  哎呀,我不该这个时候来叨扰你。”
  她忽而起身:“那我回去了。”
  吴勉一急,拉住她衣袖:“吃过饭再走吧。”
  月牙儿回首瞧着她的衣袖,把一双笑眼望着他:“你想我,对不对?”
  吴勉别过头去,不说话。
  厨房里飘来柴火饭的香气,吴伯叫他们去吃饭。
  月牙儿应了一声,抬脚打算往屋里走,忽然听了一声小小的“想。”
  “你说什么?
  我没听见。”
  “没说什么。”
  吴勉快步往屋里走。
  屋里屋外,都是栀子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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