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八章 肝胆(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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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兴宫内,李渊的面色阴沉如铁,端坐于案几后一语不发。
  寝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气氛格外压抑凝重。
  自从李渊登基以来,大兴宫内整体而言,气氛还算是欢快。
  不管李渊的真性情如何,他终究是要维持自己仁厚长者的名声,不管对内对外,还都算是宽和。
  只要不触犯大的禁忌,宫人偶有小过他也只当看不见,或者高举轻落,不至于降下重罚。
  比起杨广时代动辄得咎不知几时就可能丢掉性命的情况,如今的宫人算是熬出了头,像这种凝重气氛还是第一遭。
  哪怕是当日李世民偷偷溜出长安,前往江都接应徐乐时,李渊也不曾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能活到今天的内侍,基本都是精明强干眉眼通挑的角色。
  察言观色算是基本本领,一看就知道圣人动了真气,这时候哪怕一点小过失都可能丢了性命,是以全都格外小心,就连走路都恨不得踮起脚尖。
  自从大隋立国以来,便奉行打压宦官的方针。
  内侍、阉人既不能得高位也不能掌大权,于天子亦不亲近。
  毕竟前后只是父子两代,国家又逢多事,宦官没有掌权的空间,更没有机会在宫中做大。
  李渊自立为君之后,对于内廷宫人基本全部留用,但是同样实行打压政策。
  把他们当作奴役驱使,不给这些宫人权柄。
  虽然不轻易杀伤人命,可是对这些宫人也谈不到亲近。
  这样一来自然是绝了权宦出现的可能,但是反过来,也让宫人和李渊不敢亲近,真遇到眼下这等大事的时侯,没人敢出面说一句话,或是为皇帝寻个落场势。
  不同于之前几次与裴寂的交谈,眼下李渊所在位置乃是自己的寝殿。
  这里与外朝隔绝,臣子不得入。
  即便是李家子弟,也不准随便往这里闯,只有李渊那几个亲骨肉才有资格来到此地与父亲交谈。
  这也是李唐初立制度不全,否则的话肯定也会对这些皇子的出入加以限制。
  如今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李世民跪在殿外不动,李渊在寝殿内生闷气,父子二人形成僵持,这种情况又该怎样了局?
  如果是在外朝,倒是可以有裴寂这等人出面说项,为两人缓颊。
  现在这里只有父子二人,他们之间闹成这样,又有哪个宦官敢多说半句?
  再说这件事也确实不是内侍所能掺合。
  李渊想要纳杨广的女儿为妃,这等事虽然荒唐,但是总归是帝王家事,不管做不做得成,和外人没什么关系,这些内侍在其中也没有立场可言。
  可是没想到这消息不知怎么走漏出去,还惹来李世民闯宫劝阻。
  父子两人先是争论,随后竟然发展到争吵,最后就是李渊动了真怒,李世民也不顾一切跪在殿外死活也要阻拦父亲下旨。
  内侍们或是亲身经历或是听老人说过,杨家是怎样一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模样,看来这李唐也差不到哪里去。
  今日之事明显是李世民不顾一切赌上性命从中作梗,他就不怕一会圣人动怒,真的下旨杀人?
  从来无情不过帝王家,便是大家族内手足相残的事也不稀罕,何况是帝王人家。
  父杀子的事屡见不鲜,哪怕李世民是嫡出也不见得就多了什么庇佑。
  这时候的内侍自然是躲得越远越好,不管结果如何,自己搅入其中都注定没有好下场。
  大家都拼命往角落里藏,巴望天子忘掉自己,至少暂时不要喊自家的名字。
  他们这等小动作乃至小心思,自然都瞒不过李渊的手眼。
  只不过他眼下顾不上理会这些小人物,全部的心思精神都在李世民身上。
  此时的李渊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伤心。
  扪心自问,他相信自己是个慈父。
  不管是以世家家主还是以普通百姓的长辈为衡量,自己都称得上一个仁字。
  尤其是目睹杨家那种骨肉相残的情况后,李渊更是刻意保证自己和杨家的区别,对待子女格外疼爱,乃至很多时候已经到了溺爱的程度。
  固然自己对大郎有所偏爱,可是不意味着对二郎就真的另眼相看。
  相反除了帝王大位之外,不管二郎想要什么,自己都会设法让他满意,对他种种过分的行为也是睁一眼闭一眼。
  在马邑杀死王仁恭、活捉执必思力,这些事虽然不是李世民干的,但是哪件事也没少了他牵扯其中。
  更别说他和徐乐为友又收揽玄甲骑,这些事自然就要算在李家头上。
  这两件事其实给李家惹来的麻烦都不小,抛开王家的势力不谈,光是执必部青狼骑的威胁,已经让李渊感觉如芒刺在背。
  面前有中原诸侯逐鹿争鼎,背后有数十万突厥铁骑虎视眈眈,不知几时就可能入关袭击自家根基,这种感觉又怎么会舒坦?
  作为惹出这等大祸的罪魁,李世民又怎能不惹来物议?
  事实上到现在为止,朝中也有不少人私下里向李渊谏言,抛出弃子释放执必思力,结好突厥以免后患。
  李渊对于这些谏言全都不予采纳,还狠狠申饬了几个人。
  他并非不知这些人也是一片好心,可是自己这样做必然会伤到李世民的颜面,也会令他心里难过。
  自己身为父亲,理应为子女遮风挡雨,纵然恶了突厥惹来大敌也在所不惜!可是自己对子女如此,子女又是如何回报?
  自己身为九五至尊,天下人生杀予夺都在自己掌握之中。
  自己不曾如杨广一般滥用民力,也不曾苛待文武,就是纳一女子为妃,二郎就跑到自己面前吵闹,这皇帝做得还有什么意思?
  李渊倒不是说非纳杨思不可,也不至于为了个女子宁愿父子反目。
  但是李世民这种行为以及行为背后的心思,却犯了李渊的忌讳,让他的火气一下子到了极处。
  他很清楚,自己的儿子不顾一切也要阻拦圣旨,目的还是为了维护徐乐。
  毕竟人是徐乐从江都带到长安的,两人之间是否有私情谁也说不好。
  固然武人没有那么多在意,可是徐乐这边面子上是否下得来,就是另一回事。
  若是自己事先与徐乐商议一番,彼此之间达成共识,再行下旨宣召,不管二郎是否有气,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寻自己吵闹,更不会跪在殿外撒泼。
  徐乐徐乐,说到底这逆子心中只有好友并无父兄!也不光是他,还有九娘也是一般。
  自己也曾年少荒唐结交游侠,可是从不曾像二郎这般糊涂!再说都是自己的子女,大郎那边甚至不用特意提点,只是见微知著就知应当如何立身处世。
  二郎平素号称聪慧,可是为何就是听不懂自己的意思?
  杨广前车之鉴就放在那里,二郎还是不知改过,任由武人操纵,好端端一个贵人成了武夫得傀儡。
  就像他这般行事,日后又怎能做得大事?
  再说他为何就看不出,自己这道圣旨背后所藏得苦心,以及这番谋划关系的大局?
  以往他跪一跪闹一闹,便是何等过分的要求,自己也都应允了他。
  可是这一遭,哪怕他真的长跪不起,自己也顾不得那许多,必要把杨思纳入宫中。
  这不是为了一女子,而是为了帝王尊严!为了李家的大业!也是要让世人明白,这个天下到底是谁说了算!圣旨是早已写好的,这种圣旨不需要太过繁杂的手续,也不需要寻大臣宣召。
  李渊抬眼看去,随便点手唤过一个战战兢兢的内侍:“前往徐骠骑府中宣旨,不得有误!”
  那名内侍明显是硬着头皮接过圣旨,轻飘飘的旨意在这名内侍手中,似乎有千钧分量,让他走路都拖拖拉拉如同趟着镣铐。
  李渊并不在意这名内侍的死活,他在意的是李世民的反应。
  这名内侍手中拿的是自己手书圣旨,便是天子威严。
  如果二郎真的敢阻挠内侍传旨,那就是不把自己这个父亲放在眼里。
  哪怕他有再多功劳,自己也必要予以严惩以儆效尤!殿内重又变得寂静,乃至于李渊产生一种错觉,自己似乎可以听到那些内侍如同破鼓乱捶一般的心跳声。
  看来这些人和自己一样,都在等待,等待李世民的选择,也等待着这道圣旨的最终结果。
  李渊自己的心也不似平时一般冷静,说不上是期待还是畏惧。
  这等心情几乎可以与他在晋阳起兵正式造反的时候相提并论。
  事关自己父子日后如何相处,身直关系到李家能否还能如以往一样父子同心,饶是李渊胸藏丘壑,这当口也无法做到镇定自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李渊的心也陡然提到了喉咙。
  从时辰判断,就知道不可能是成功宣旨返回。
  难道那畜生真的敢阻挠圣旨?
  不容李渊继续思忖,那名内侍已经狼狈地跑进殿中,随后向李渊禀告:骠骑大将军徐乐披挂持槊,立马于玄武门外,声言今日何人出宫传旨,他便打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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