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人生(28)三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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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味人生(28)
  四爷没推脱。
  像是他们这样的人,被人盯的很紧。有金子都兑换不出去的那种。跟他们有关系的人家,不是断了来往,就是没那么可信。若不是自己和桐桐不怕牵连,花了代价也要带人回去,江映民也不敢拿出这个东西。要是有人把他卖了,那一家子都得跟着遭殃。
  四爷顺势就收了,这东西换成日用品给他们送回来,比他们抱着金银受艰难强些。
  他啥也没说,顺势就装身上了,“几乎天天都有拉煤车往省城跑,回头我找个可靠的地方,来往捎带比较方便。这次东西就都不带了,家里都有。书这些东西,回头我再来拿。今儿先把人带走,夜长梦多。”
  城里的气氛不如乡下,这要是被激进分子盯上,想走也走不了了。
  四爷又邀请他,“您要是能走开,也去家里住。家里地方宽敞,也不缺一碗饭吃。”
  江映民摆手,“我有护身符,没人敢把我怎么样。我住在那里挺好的,不用你们惦记。”
  说着,就往里面去。
  林雨桐左右看看,只把一个相册给装兜里了,“要是没要紧的,这就走吧。”
  江映民正好进来,“赶紧走,回头我挨个告诉几个孩子,再叫文茂过来,把东西先放我那边。再慢慢的给你们捎带回去。带着东西怕走不了了,这里人杂。”
  林大牛没给父母说话的机会,不由分说的背了母亲,“妈,咱回家。”
  夏九墨才要拦,林雨桐反手把人搀扶了,“爷爷,走吧。路上见了人,就说去舅爷那边吃顿团圆饭。”
  夏九墨拍了拍突然冒出来的大孙女的手,跟着就往出走。边上住着的邻居探出头看,狐疑的打量,“老夏,这是去哪?”
  “老家来的亲戚,上我大舅哥那边吃顿饭。门户你帮我看着,门上没挂锁。”
  这人就笑,“没事,只管去,帮着看着呢。”
  等再来搬东西的时候就说是突然犯病了,送医院了,那剩下的事也就没人关心了。
  江映雪趴在儿子脊背上,“文龙,放妈下来,妈自己能走。”
  “没事,您不重。”瘦的真剩一把骨头了,六七十斤重的样子,还不如一个大孩子重。
  没人跟林大牛抢着背,能把母亲背在身上,还能跟母亲距离这么近,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没有记忆的时候,他也想过,他到底是谁,家里还有什么人。若是父母还活着,哪怕是遭人白眼的活着,可也知道,这世上是有人会毫不保留的疼自己,永远不嫌弃自己的。
  如今,父母就在身边。他背着母亲,不时的回头看一眼,得确保父亲和女儿都在。
  辗转去火车站,得等公交。好容易到了车站,哪怕车站里没几个人,但他也紧张的看着,恨不能所有的人都不离开他的视线。四爷去买个票,因着带着两人,那个证明手续有些麻烦,所以耽搁的时间久了一点,他就着急,不住的往四爷离开的方向瞧。怕丢了,又不敢放闺女去找。好容易等到人回来了,他坐在那里才放松了一些。
  林雨桐想去厕所,问祖母,“您要去厕所吗?我跟您一道儿。”
  江映雪摇头,“你想去?叫你爷爷在外面等你。”
  没事,我走不丢。
  可显然,都吓怕了。还是四爷把东西放下,亲自陪桐桐去了。两人交替着上了厕所,就没敢耽搁,结果过来的时候林大牛还是站着的,一个劲的盯着这边看。
  一路谁也没说话,坐了一个多小时的火车一出车站,就看见一辆驴车等在外面。
  四爷这才道:“之前用电线厂的电话给公社打了电话,我又给派出所打了电话,是小吴接了。我叫小吴找大姐夫和二哥,叫他们借了驴车过来接人。”
  走近一看,那两人不正是大槐和金元才。
  这会子大槐先迎上来,要去接大牛背上的人,“叔,我来。”
  没事,我来。
  大牛把人放车上,车上有被褥,金元才赶紧给盖上。这会子又起了风了,眼看就是一场雪。林雨桐把夏九墨扶上车叫坐了,两老人挨着,相互还能取些暖。
  大槐小心的从挂在车辕的木箱子里取出一个暖水瓶,木箱子跟热水壶差不多大,竖着挂着,只要不掉,暖水瓶就摔不了。他问桐桐,“带碗了吗?”
  还真带了。
  取出一个碗来,大槐从里面倒出的是热腾腾的小米粥,“这个热乎,换着都吃点。你大姐叫给带上的,怕是路上啃干粮吃的不舒坦。”
  哎呦!这可真是及时雨。
  有驴车,这一路就快多了。找了背风的地方都填了点肚子,就赶紧赶路。快到家的时候雪又开始下了,可村子就在不远处,这里已经不能算是村,一般的镇子也没这边繁华。远远看去,那么一大片。大冷天的都在烧炕,烟囱上的烟飘荡着,林大牛浑身都舒坦了,跟爹妈指了指,“看,那就是家。”
  两老人恍惚一直没回过神来,儿子说什么都应着。也不管去的是什么地方,要过的是什么日子,就这么跟着来了。
  很快的,就停在了家门口。此时,雪纷纷扬扬,大片的飘落。
  人还没从车上下来,家里就涌出来好几个人来,不知道怎么称呼,可都热情的将他们往里面迎。
  林爱俭在里面喊:“四丫,叫二哥和姐夫在家吃饭,饭都做好了。”
  嗳!
  林元才也没客气,“我把驴车给锁子叔送去,马上就来。”
  林爱勤跟林雨桐低声道:“热水烧好了,西边门房也拾掇出来了,炕和火坑都点起来了,暖和着呢。”
  林雨桐就道,“把我爸的东西搬到西屋,东屋腾出来。”
  长辈得住东边。
  这么一说,林爱勤就有点反应过来了,“是叔的……”
  对!
  林爱勤马上就去,“我去收拾,你赶紧拾掇衣服,洗了澡叫把身上的衣服给换了。”
  如今屋里暖和,是可以洗澡的。现在好些人都给家里改成这样的模式,特别暖和,冬天在家里洗澡也不怕着凉。
  夏九墨跟林大牛的身形相似,比林大牛瘦一些,但衣服能穿。林大牛现在不缺衣服,九成新的衣服有两身,先给老爷子穿。老太太消瘦,但身形不矮,林雨桐的衣裳她也能穿,至少过度一下是可以的。再说了,现在没有亮色的衣服,款式就那么些,不挑拣就能穿。
  家里有人帮衬,这来回抬水倒水,都不叫事。
  老太太体弱,林雨桐进去帮她洗。知道她自身是个体面人,因此,等人泡在水里了,林雨桐才进去。人瘦的,真就是皮包骨的样子。老太太只笑,也不觉得有甚难堪之处,“本想着,这辈子大概都见不到你爸爸了,却没想到,最难的时候,你爸回来了。我是不想跟儿子分开,可就得挂累你了,孩子。”
  “咋是挂累呢?”林雨桐就道,“您不来我还不高兴呢,我爸……过的辛苦,他就想把离开您跟我爷爷的日子给补回来。以后呀,您跟我爷爷哪也不许去,就在家呆着。等我以后有孩子了,您给我看看孩子……您是不知道,我们三个一上班,家里就没人。回来这炉子还得另外升,忙完外面还得忙家里。您养上两三个月,身子养好了,家事就交给您跟我爷爷了。”
  这孩子真聪明!家里哪有什么活儿,不过是叫自己觉得自己不是个老废物便罢了。
  放在家境好的时候,自家这嫡长孙女,那是真真正正的大家小姐,世家名媛。
  夏家是书香门第,明清两朝,进士举人历代都有。当然了,这些话都是老黄历了,只在心里想想,说出来却不合时宜。但这么聪明的孩子,其实没他们挂累,只靠自己,应该能走很远才是。
  内衣袜子给换了新的,衣服是一件老粗布的蓝棉袄,黑裤子,一双黑棉鞋。头发都白了,林雨桐帮着打理整齐,烘干,然后给挽起来插了一根四爷闲着没事雕的木簪子。刚才帮着搓澡的时候按压穴位,叫老太太稍微舒服了一些。等打理好了,出来的时候瞧着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林大牛脑子里最后的画面,母亲还是年轻的少妇。穿着素色的旗袍,留着齐耳短发,素净文雅。如今,头发花白,脸上布满风霜,若是大路上碰上,他都不敢认这是自己的母亲。强压下心底的酸涩,扶着人上炕。
  满满当当的坐了一桌人。
  今儿没复杂的菜色,是林爱俭下的厨。她一边盛菜一边跟林雨桐道:“刘三儿今儿来找你,拎了半桶鱼,也没说啥事,只说鱼给你送来了。我瞧着鱼还算新鲜,干脆弄了个酸菜鱼,贴了些饼子算了。”
  她的手艺不错,林雨桐做的酸菜味道又好,出锅的时候油往辣椒上一泼,好香的味道。
  林雨桐估摸着刘三也没啥事,这小子属于机灵的,这是大过年的踅摸来东西来给拜年的。她只表示知道了就成。鱼盛在大砂锅里,林雨桐又把各样的泡菜咸菜弄了一些,完了还有秋里蒸出来的红薯酒,味儿现在不算好,但能喝了。又拿了一罐子山楂酱,屋里的水壶里开水咕嘟着,冲一碗山楂酱酸甜酸甜的,不知道啥是饮料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味儿当真是好。
  夏九墨摸了摸炕上的毡子,屁股下面暖烘烘的。桌上又是肉又是酒的,今儿来的这些,除了赶车的两个小伙子,穿的都齐齐整整的。两个大些的姑娘在屋子里来回的忙,有个斯文文弱的小伙子把他们和儿子脱下来的鞋放在角落,那个地方该是烟囱口,地面是热的。鞋放在那个位置,下地穿鞋的时候鞋子都是暖的。
  这该就是儿子轻描淡写说过的,给前妻养大的孩子。
  孩子的这些过往,想一次,他就疼一次。可那些年兵荒马乱了,人能活着,就是最大的福气,再思量也无济于事。
  一桌子人没人问他们打哪来的,以前是干啥的,怎么会分开的,没人问这么些个的事。就是倒了酒,“多少喝点,散散寒气。”而后就各自说话。
  大槐跟四爷说地里的菠菜,“咱队上跟你学,也撒了一茬菠菜,这大雪下的,这会子都在地里撒草木灰呢。你这边盖着草席,该是没事。”
  “没事,连着撒了几茬子灰了,雪一盖住,下面反倒是没事。”
  “那你那边,山上明年就得种树?”
  “对!今年苗木都育出来了。山上嘛,年年少不了补种。树不能着急,三五年都未必见成效,春上打算种土豆,种点山药,这东西收多少算多少,去城里有的是单位稀罕要。”
  林爱俭就插话,“农场那边估摸着得看你的动作,你种啥咱们种啥。”
  林雨桐就想笑,“那么大面积,想种土豆,真当找种子那么容易?能种上十多亩给明年留着做种子,就不错了。”
  说着,把饼子又递给老爷子老太太,又问林尚德,“哥,卫生站有黄芪吗?”
  黄芪?没有。
  林尚德看了老太太一眼,“补气的是吧?这玩意估摸着县里都没有。过了正月就是阳历三月,我这不是去省里上培训班吗?我给你找齐了,然后叫车给你捎带回来。”
  成!身体的情况跟心情有莫大的关系,叫老太太瞧着林大牛把日子过的不错,她身上的病就好了一大半。
  吃了饭,林爱勤跟林爱俭帮忙收拾好了,也就都走了。知道这有话要说的。
  周鹏生叫了四爷在门厅里说话,“是办了因病修养带回来的?”
  对!
  “这不保险,最好是落户回来,跟那个单位彻底撇开关系。我听说城里闹的挺邪乎……”
  四爷也是这么想的,“本来就是搞矿产研究的,煤矿也是其中之一,回头我矿上谈谈,将人给要过来。只要来了矿上,就好操作了。试验田也有矿上一份。”
  周鹏生就点头,“这事想办成,得快。我那边还有两瓶好酒,你再弄点细粮,咱上老赵家去。老赵到点了,眼看退休了。屁事不管,爱结个好人缘。多少有点小贪,但收了东西肯办事。这事在他那儿就是打个电话的事。”
  行,等雪停了就过去。
  把周鹏生最后送走,天也黑了,雪也大了。大门一关,林雨桐端了花生米和一碟子肉干出来,给放炕桌上,“没外人了,爸,您跟爷爷奶奶喝着聊着。”
  林大牛拍了拍炕上,“都上来坐……”一时间,单留下他,竟然不知道话该从哪里讲起。
  四爷就过去坐了炕沿,林雨桐干脆挨着老太太坐了,给她背后放了被子,“您靠着些,靠着舒服。”
  老太太拉了桐桐的手摩挲,“你大姑家,你还有个表弟,下乡了。想法子安置在了老家,老家还有你二爷爷一家子,倒也能照看上。你二姑家,孩子多些,四个孩子,都是小子。不过你姑父在部队上,他们到了年纪基本就去当兵去了,我这也有五六年都没见到了。你小叔家,生了俩小子,都长在你小叔的老丈人家,一年我跟你爷爷也见不上两次。”说着就捏了捏林雨桐的手,“咱家到了你这一辈儿,就你一个姑娘。就是你二爷爷家那边,早年夭折过一个,那是个姑娘,剩下的都是小子。”
  林大牛也才有了话题,“二叔和二婶都好?祖父和祖母是什么时候没的?”
  其实二叔二婶是姨奶奶生的,是庶子。但因着自家父亲先是留学,后来又一心做学问,家里的产业一直是二叔打理。兄弟俩没有产业争执,因此相处的一直不错。
  “把你弄丢了,写了信回老家,叫人留意着你会不会找回去……你爷爷跟你二叔带着人到处找,没找到,三个月,你爷突然脑中风。他那样的脾气,人不能动,心里又急,天天催着你二叔找人,不到半年,人没了。我要接你奶奶过来一起过,你奶不乐意,生气呢!说我要是老实在家呆着,不就啥事没有,咋能把你给丢了?她是宁肯跟你二叔二婶子过日子,也不乐意跟我过。她是三年前没的,运动上来了,别不过这股劲儿来。你二叔二婶那些年,把你奶奶伺候的挺好。到了最后病的不能动了,还是姨奶奶在边上伺候的。”
  自来看不上一妻一妾的,也因此年轻的时候没少跟家里闹腾。可谁知道到了最后,姨奶奶本本分分的伺候自家妈,两人那么些年搭伴过日子,情分倒是比一般的姐妹还好。
  “姨奶奶身体还硬朗?”
  “打小吃苦受罪长大,养尊处优的日子没过几年,啥日子都能过,反倒是身子板挺好。天启在老家插队,在姨奶奶那边住,吃住都在家。孩子写信回来说了,过的跟家里一样。”
  天启是吴天启,夏文心的独子。
  说着话,四爷就抽个空档把金叶子拿了出来,“舅爷给的……”他推给林大牛。
  林大牛没要,“你拿着,想办法倒换出去。这东西看着好看,可不顶吃不顶喝的。”
  老爷子就看桐桐,“相册还在你包里?”
  哦!在的在的。
  林雨桐指了指进门的墙上,四爷就起身把包拿下来了,把相册给掏出来。
  老爷子没翻照片,而是从相册的册轴里抽出一根金条来,一起推给四爷,“拿着吧,需要的时候就用。别不舍得!”
  林大牛就笑,“我舅舅还是那性子,狡兔三窟,什么时候都留着后手。”
  江映雪跟着也笑,儿子还记得过往叫她觉得眼前的儿子一下子就熟悉起来了,“还记得呢?”
  “我舅舅还带我在院子里的石板下面埋过金条……”说完愣了一下,“那东西应该还在。”
  江映雪一下子就笑出声来了,特别欢畅的样子,“必是你舅舅喝醉了,拉着你干荒唐事。”
  “是!舅母气坏了,将我们关在外面喂了两小时蚊子。”
  江映雪就叹气,“她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从云端跌入泥里,哪里受的住。身体一直就有些不好。江华的婚事也不顺,当时找了个出身贫寒的,总说成分好。可有些人……那是吃你的肉喝你的血,等你没用了,又嫌弃你的肉和血是腥臭的。江华遇上的就是这么个混蛋玩意,这回你没见成,那是因着江华一年也就过年的时候能见孩子一面……得亏你舅舅心大,这要是放在早年,他恨不能杀人。”
  总的说来,谁过的都不容易。
  林大牛有些生气的是,“文荟不在也就罢了,怎么文心和文茂大过年的也不陪陪你们。妈都病了……”
  “别怪他们。”夏九墨这才说话了,“文心和明达都在印刷厂。报纸印刷,一天都不能停。尤其是他们这种下去劳动改造的人,越是节庆的时候,忙的越是他们。文茂呢,学了一堆洋文,现在这洋文会的多了那就是罪。要不是他那媳妇不离不弃的,日子也难过。关键是,俩孩子还小,真要有个啥事的,那么点的孩子受牵连呀。他一般是值班的时候夜里来看看,药都是他媳妇想法子买的,他半夜偷着送的。文心那边艰难,孩子下乡,不给补贴点,也不好意思在你二叔那边叫照看。文荟呢,四个孩子,能活着就不错了。饶是这么着,文心月月挤出几斤粮票就送来了,她自己瘦的一把骨头。文荟呢,都是把部队发的省下来一下,给我们寄回来叫家常用。可一个人的配给,得养一家子,还得挤出来照看我们……”
  林雨桐就从包里又掏了趣÷阁和纸,“爸,给姑姑和叔叔写信吧。人去不了,信能到。”
  四爷又把身上的没用完的票和钱拿出来,分了五份,“咱自己留一份,给同县老家寄一份,给大姑二姑和小叔各寄一份。”
  夏九墨和江映雪面色大变,“这可不成。”说这些不是为了挂累你的。
  林雨桐把趣÷阁塞给林大牛,林大牛抓住了趣÷阁,慢慢的抚平信纸,看看女儿和女婿,然后对爹妈笑了一下,“我是家里的长子,这事我做主。”
  夏九墨将脸扭在一边,他想起曾经他跟儿子说的话。那时候他年轻,也忙,哪里有时间给孩子们断官司,管家里的家务事。文龙拿家里的琐事问他,他总说,“你是家里的长子,爸爸不在,或是等爸爸老了,你要照顾你妈,照顾弟弟妹妹,家里的事你做主。”
  也因此,这孩子比别的孩子有主见。所以,这样的孩子那么大了丢了没回家,他嘴上不敢跟妻子说,其实心里已经认定,八成是已经没了。可怎么也没有想到是这样的,那么多年了,他回来了。受了那么多苦,可他已然记得他是家里的长子。
  长子是背负着责任的。可他们并不想这个孩子再背负责任。
  他还要再说话,江映雪却一把拉住了他。他怎么还不如一个孩子精人情世故。兄弟姐妹分开了快三十年了。就文心对这个大哥还有一些记忆,对文荟和文茂来说,关于这个大哥的记忆几乎为零。对他们而言,这是个只活在父母亲人嘴里的人,也只有那些照片,能证明他们确实有个哥哥。
  这个哥哥突然回来了,回来了就是大哥吗?那么长的时间横亘其中,不是说是亲人就是亲人了。家里惦记文龙,文龙的记忆回来,他对弟弟妹妹的感情并没有走远。可弟弟妹妹能回馈他等价的情感吗?
  难!
  可若是在难处伸把手,那这个大哥就是大哥。
  这俩孩子为啥一个提议写信,一个特别干脆的把家里攒下来的钱和粮票叫给分了。那不是对素昧谋面的亲人有多少感情,或是出于同情。他们只是心疼他们的父亲,他们用他们的方式帮他们的父亲拽回亲情这根线,不想让他从希望到失望。仅此而已!
  文龙有这么心疼他的孩子,是幸事。
  若是能如此,叫长子快速的融入家里,对自家这两把老骨头来说,难道不是幸事?
  林大牛提趣÷阁写字还有些生疏,记忆里什么都有,唯独手生。他先给老家写了信,问候了姨奶奶,问候了叔叔婶婶,又简单的说了现在的情况。告诉对方,他把父母接来了,膝下一女一婿,分别都是做什么工作的。因着路途不便,暂不去探望,望各自珍重。
  署名:不孝侄文龙。
  完了又分别给弟弟妹妹写信,末尾署名:长兄文龙。
  林雨桐给折好,“明儿我就给寄出去。除了二姑在外省,远些,过些日子才能收到以外,其他的最多隔两天就能到。”
  省城。
  年还没有过完,夜里,夏文茂借了自行车把父母的东西先寄存到舅舅家,就赶紧往家里赶。
  他跟老婆孩子寄居在老丈人家,这边稍微宽敞些。大舅哥在京城工作,也不在家。于是,他们就住回来了。老丈人和丈母娘还算厚道,虽说对自己的时候好脸色不多,但总归是心疼外孙,对孩子挺好。今儿回来的晚了,不过筒子楼里,还是嘈杂的。进进出出的,乐意跟自己打交道的也不多。他也低着头直接回家,老丈人坐在老位置上看报纸,丈母娘陪着两孩子玩耍。老婆拿着抹布,这里擦一擦,那里擦一擦。
  他一回来,除了两个孩子高兴之外,别人都没多余的表情。老婆扭过脸,“给你留着饭呢,自己吃。”
  桌上碟子盖在碗上,就是留的饭。他洗了手过去,掀开碟子,一如既往的,一筷子咸菜,两个小窝头,这就是今天的晚饭。
  今儿的饭他吃的特别慢,想着怎么开口说出城一趟,他想去看看父母和突然冒出来的大哥。说把人接走就接走了,舅舅再放心,可自己没亲见,怎么能放心?
  结果还没找到机会张口呢,丈母娘突然道:“对了,文茂。今儿传达室送了一封信,是你的。在话匣子上面,你拿一下。”
  信?
  夏文茂起身,以为是二姐寄来的。可一看信封上的字——不是!
  再一看地址:“韩山县?”
  哎呦!应该是爸妈寄来的。
  他急切的拆开,把信倒出来。结果跟信一起倒出来的,还有钱和票票。颜色和形状不一,应该是啥票都有。
  老婆‘哎哟’了一声,“二姐怎么还寄了这么些来?”
  那边老丈人和丈母娘都看过来了。
  夏文茂却皱眉,“不是二姐。”
  那谁呀?
  夏文茂没言语,急切的打开信,开头便是——吾弟文茂。他急切的翻到最后看落款,就见署名是‘长兄文龙’。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鼻子酸了一下。
  信写的不长,但看完,他眼泪却下来了。信上写了他的遭遇,因为失忆没能回家,人到中年,才找回了记忆。信上大概的意思是:我至今记得你出生时候,父亲拉着我的手,把你的手放在我的掌心里,告诉我这是我的手足兄弟。是要相互扶持走到老的人。你周岁的时候,我把你的手摁在琴键上,想教你弹琴。母亲说是太着急了,得等你长大一些。于是我盼着你再长一岁,我要等你两岁的时候,在你生日那天,教你弹琴。可惜,终是没能跟你过生日,再回来,连两个侄儿都已经不穿开裆裤了。可惜错过了这么些年,心中甚是遗憾。
  又说,这么些年,他这个长兄缺席,叫他受了太多的苦楚云云。
  信中对这边的岳父岳母表达感谢,感谢他们的包容,又感谢自己的妻子,说:父母谈及弟妹,尽是溢美喜爱之词。我便知,弟妹必孝顺有加。
  紧跟着又说,这么好的弟妹,必是家教良好,亲家叔婶教导有方。
  各种夸赞之后,才简略的提了他现在的情况,身边有一女一婿,各自都是什么工作。想着自己这边孩子小,能补贴的不多,钱和票票一定得收下。
  最后说了父母在他身边,不用担心挂念。他是长子,照顾父母本也应当应分。若是有事,打电话拍电报都可,也欢迎你们回来小住。父母所在,便是家。
  谁不爱听好听的呢?这边这当老丈人和丈母娘的也不好意思呢,看这话说的客气的。其实他们就是舍不得闺女和外孙受苦而已。
  夏文茂用手遮住眼睛,他老婆把钱票点了,就道:“比你一个月的工资都多。这么些……收了合适吗?”
  “收吧。”他放下手,拿着信反复的看,“大哥给的,收了吧。”
  “之前只听爸妈说过大哥……没想到还活着呢?”
  “嗯!”
  “那回头……咱是过去看看呀,还是先打电话问问?”
  楼道里就有电话。
  夏文茂记住电话号码,然后往出走,“我现在就去打个电话吧。”不听见爸妈的声音,不能放心。
  “会不会太晚,这大冷天的。”
  夏文茂这才顿住,看了老婆一眼,“都给妈收着吧,家里开销都是妈管着呢,你拿着干啥?”
  突然多出一个人一月的工资,这不是小钱。
  丈母娘都不好意思对人家冷脸了,“你们……你们自己留着……”
  “妈,你留着吧。怎么用您说了算。”
  钱收了,票收了。连老丈人的话都多起来了,他心里知道,自家父母的情况,想把人弄走并不容易。那边轻而易举办成了。自家老丈人善于钻营,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大哥身后有啥样的关系和背景,他很好奇就是了。
  可这些,他哪里知道。只知道,大哥出现了,他把担子接过去了,自己的日子仿佛也好过了。
  他接到信早一点,夏文心接到信却迟了一天。熬夜加班了一晚上,下班的时候传达室叫住她,把信给了她。
  她没急着看,实在是太累了。之前舅舅来说,大哥回来了,接走了爸妈。她就想法子倒班,只为了腾出两天的时间来,过去亲眼看看。
  今儿回去就能请假,要是顺利,今天晚上就能到地方。
  回了印刷厂分的一间平房,她这才坐下看信。以为是二妹,结果不是。以为是父母,打开一看,是大哥。
  她记得大哥,忘不了的。
  信上写了许多小时候的事,平时淡忘了,但有人提起了,她就又能想起来:是!是有过那么一件事!
  那么,那人真是大哥。
  顿时,她的眼泪就下来了,哭不出来,可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了。
  信上说:你先忍忍,大哥给你想法子。
  他说:爸妈有我照看,你不必挂念。
  他还说:不用给爸妈省着,这里不缺爸妈一口饭吃。你照顾好自己,记得好好吃饭。现在没有挑食的条件,想来你也不挑食了。不过等你回来的时候,大哥一定让你吃上麻辣兔头。
  麻辣兔头,那是从老家走的那一天,她在大街上看见的。小食铺子里卖的,大哥说都是灰,也急着赶车,到了青城再吃。可惜,人到了青城,大哥却丢了。
  她没因为收到信而改变行程,而是更快的收拾了东西,马上出发,立刻就得走。
  于是,这天半下午,家门口来了一个人,拎着个大包,站在了大门前。
  林雨桐正在院子里杀兔扒皮呢,就看见一个穿着军绿大衣,裹着严严实实的女人站在那里,不确定的朝里面看。
  “大姑?”她放下刀子,喊了一声。
  夏文心愣了一下,然后才颤着音‘嗳’了一声,林雨桐一边去迎一边喊,“爸,我大姑回来了。”
  林大牛撩开门帘出来瞧了一下,他笑了,夏文心却哭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林大牛上前,摸她的头,“不哭了,今儿有麻辣兔头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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